第一章

類別:未分類 作者:我是田心宇 本章:第一章

    《地球上的趙家槽》



    作者:田心宇



    第一章



    1.二狗死了



    父親打電話給我:柱子,你回趟家吧,二狗死了。



    二狗死了,還是自殺死的,倒沒有讓我吃驚,但也讓我感到意外。掛完電話,腦海回憶二狗的樣子,可能快有十年沒有見了,立刻馬上讓我去想,我怎也回憶不起二狗長啥樣。對於一個小時候玩伴的去世,我興許有點難過,但讓我更難過是,小時候二狗、老鷹、兔子等等一個個的玩伴,原本年幼時熟悉的麵孔隨著年齡的增長,歲月的流失,現在已經沒有了印象。就像老家的物件一樣,父親一個都不讓扔,老是指著堆在柴房的風車、養過蠶的竹簸箕、打穀子的戽桶說,一個家,沒有了熟悉的人,在沒了熟悉的物件,家也就沒了。而我,在老家早已沒有了熟悉的人,沒有了熟悉的物件,老家早就沒了。



    聽父親那急切的語氣,我是越早越回去的好,我給領導請了假,說老家出事了,著急回趟老家。領導極不情願的請了我三天假,我極力申請才同意一個周,掛電話前領導還不停的叮囑,就一個周啊,收假你就給我回來。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帶了幾天換洗的衣服,帶了一條**,兩瓶二鍋頭。



    一條**是給父親的,父親常年抽旱煙,抽煙前朝地上一蹲,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袋子,伸進去三根指頭夾出切好的煙絲,放在提前裁好的報紙片上,攤好煙絲兩個手輕輕一卷,掐了頭,點上火,啪嗒啪嗒的抽起來。父親讓我嚐過,吸了一口就嗆得我眼淚直流,父親笑著說:還是個碎娃,閱曆少,降不住這煙。我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反駁:我都三十多了,還是碎娃?



    那兩瓶二鍋頭是留給我自己的,老家那不知道度數自釀的黃酒、杆杆酒、米酒、韜黍酒,常年不喝已經招架不住了,尤其自釀的黃酒。一般情況,老家各家各戶“九月九、做黃酒”,家家做,但都是僅僅供自己喝的,很少對外出售。純糯米釀造,好的黃酒,純糧發酵不摻雜任何白酒及輔料。懂行的人稱之為“土茅台”,正因為“土”、所以上不了台麵,能讓你喝上自家釀的黃酒就是熱情好客的家鄉人對好友的最高待遇。雖然是家家做的不一樣,但經過祖祖輩輩幾代人的傳承,釀酒的手藝早就烙在老家人骨子,家家釀出的黃酒香氣濃鬱,甘甜味美,風味醇厚,但口勁大,見風倒,三碗不過崗!因此,提起黃酒,很多人都招架不住。我那喝慣白酒的胃,不知道從何時喝不了老家的黃酒了。



    說起二狗,我從輩分上應該叫人家一聲達爹,他小我幾歲,都是八幾年出生,因是同齡,而且小我幾歲,所以總是二狗相稱,叫達爹他也不自在,最主要是不自在。在老家沒有叔伯之分,跟父輩同一輩的人都叫爹。我們都姓趙,一個門子,他叫趙興達,興旺發達的寓意,但這是他的大名,他所被人熟知的還是二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不是他的原產,是他爺爺傳給了他爸爸,他爸爸傳給了他的,他極不情願的繼承來的外號,從小我們都叫他狗娃兒。他再不情願這個外號,那也沒有辦法,這是他“繼承”來的,隨著他的血液流淌的就有“狗娃”的基因,這是他永遠改不了的。但對於我的外號,在老家,那就是我獨一份的。我叫趙家柱,都叫我柱娃,被一個叫“鑽山豹”本家爹,一諧音就成豬娃,從此我的外號就成了豬娃。這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為此我沒少跟他幹架,因為年紀小,總是被他撓破一塊皮抓下一道疤,打完架不敢回家,回了家又是一頓父母的打。打不過,這口氣總是不能消的,乘著“鑽山豹”蹲著碗在大古樹下吃飯的時候,給他碗加點料,灑完料就趕緊跑,趁他沒有注意我已經跑到附近的田地,就聽見他在那喊:你別回來,我去告訴你媽。為了逃避這頓打,我就躲在打過穀後堆起的稻草堆,不管我媽在外麵怎喊:柱娃,柱娃,回來吃飯了。我大氣不敢喘的,躲在高高的稻草堆,眼睛盯著擋在我前麵的稻草把子,總會一陣摸摸索索的聲音後,二狗一把掀開擋在我前麵的稻草把子,笑著露出那顆大門牙,從懷拿出一跟烤包穀。我真懷疑他就是屬狗的,哦,他就是狗,我怎躲,他總能找得到我。無數次的傍晚,我們一起在稻田,抓上幾隻青蛙,卸下青蛙大腿,剝了皮,用一根雨傘撐串過,架在火上烤著吃,青蛙大腿上的油被火焰燎的滋滋直響,一股青蛙肉特有的香準能勾起肚子的小饞蟲。青蛙肉吃膩了,二狗躥進春花**包穀地,借幾支包穀棒子,這種借可是不能還的,換來的不是第二天春花媽媽(老家將嬸叫做媽媽)在老墳院得場地大罵,就是回家的一頓毒打。但我們作案手法很隱蔽,一次都沒有被抓到,每次春花媽媽在老墳院跺著腳罵:哪個不要臉的偷我的包穀,我決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不是二狗小時“借”的包穀有點多,被人決這不得好死的咒語有點多了,年紀輕輕就死了,而是極不光彩的死法,吊死在自家二樓的窗台上。



    上一次回老家還是春節,隨著年歲遞增,我越來越害怕回到老家。為什會這樣呢?很簡單,記憶中的老家正在遠去,呈現出越來越陌生的麵目。每次回鄉,總會少了些熟悉的“麵孔”,比如一位老人,一頭牛,一棵樹,一朵花,一塊地,一幢老房子,一條河流,一座山包包……那些平凡的普通的渺小的似乎不值一提的麵孔漸次凋零,看似無比平靜,實則驚心動魄。



    當我回到老家的時候,正是清明前,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帶走了初春的寒氣和躁氣,潤了萬物。沒有春雨,陝南的春天也不太像個春天。春雨沒有夏雨的狂放,沒有秋雨的連綿。它細細碎碎,溫溫潤潤,隨著春風飄飄灑灑,落在葉上,落在花上,落在身上,落在眼,讓心底也生了一段柔情,和了這春雨,愛了這春景,念了這春情。一夜春雨的滋養,喚醒了春的氣息。春雨不大,就那樣針尖牛毛似的下著,遠山如水含黛,煙雨迷蒙,似有了靈性!山坡上的樹木,田野的莊稼,整片的綠著,這會也是活了一樣,讓綠奔跑起來,撞進了山,撞到了地頭,像是潑了綠色的油漆,各種色彩在上麵點綴著!



    沉靜的村莊,偶爾幾聲雞鳴狗叫,打破了鄉村的寂靜。村莊青翠、花香鳥語、炊煙嫋嫋,目之所及,皆為煙火氣。



    二狗采用的自殺方式,是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自己吊死在二樓的窗戶上。當他媳婦發現的時候他的時候,一根繩子一頭拴在窗戶上,一頭套在脖子上,渾身發紫,臉發青,七竅出血,舌頭伸的很長,腳下被踢倒的小凳子。他媳婦驚嚇的大喊,二狗,二狗。當找人把他從窗台上抗下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



    老人說,自殺死的人,冥界專門命令一位監獄管理人員,來管束自殺的鬼魂,讓他不得回到故鄉,不能往生極樂,不能投胎輪回,就會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在田野,在河邊、在墳頭瞎逛,當他遇到可以托生的物體時,才能投胎,下一輩不能成人,隻能做牛馬,被人使喚。是什讓二狗這輩子不想為人,下一輩子也不想做人了,選擇了一種極不光彩,又很難看的死法。



    當我回來老家的時候,二狗的屍體已經收斂,被放在一個柏木棺材,躺在邊的二狗,臉已經被擦洗的幹幹淨淨,壽衣穿戴的很整齊,像是睡著了,隻是永遠沒有辦法醒來了。



    靈堂外的大棚,桌椅板凳已經擺置好了,大廚房已經準備搭棚架灶,門上幫忙的鄰居已經開始摘菜洗菜了,“執客頭”爹站在棚下幫著招呼來吊喪的人。所謂“執客頭”就是喪事首先安排一個懂得喪葬習俗,且德高望眾,能“喝動風”的人,全麵負責安排整個喪事,稱,相當於喪事的“大總管”。



    爹遠遠的看見我,走過來遞上一根煙,滿臉笑容的說:柱娃,你回來了。



    我點上煙,問他:嗯,剛回來,好好的,二狗爹咋上吊了啊,這咋這想不開啊?



    “哎,這兄弟心眼小,這一死,這一屋的孤兒寡母可咋辦啊?”



    “到底是啥情況?”



    “哎,說來話長啊!”



    記得自我上初中以來,村的青壯勞動力就年年外出打工,主要在山西、河南從事煤炭鐵礦等開采工作,其次是長三角和珠三角的輕工業及服務業,而老人、婦女和孩子一般留守家中。二狗讀書讀到初二就輟學打工去,前幾年還可以進進電子廠,這幾年年紀大了,電子廠也待煩了,跟很多人一樣從廣東回到了城打工。因為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勉強找了一份外賣送餐工作,雖然辛苦,但收入尚可,不怕吃苦的二狗幹得還算順當。但事情就發生在一個下午,他給一個4S店送完餐後,第二天早上,他遲遲接不到單,這種情況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他以為送餐係統出了問題。心直嘀咕今天接不到單,今天就會沒有收入,沒有收入,這個月父親高額的住院費,媳婦的藥費,娃的奶粉錢就沒有了來路,這他都不敢想的。經過一番打聽,才知道,事情就出在昨天給4S店送的那個趟餐上。



    昨天天很熱,他接到單就朝商家趕,商家已經出好了餐,他拿上就走,邊走邊低頭刷著手機,出門時沒注意一個跑過的小孩,小孩正好撞在了他身上,飯菜倒了一地,湯也灑在了小孩身上,小孩一直哇哇大哭。二狗趕緊看小孩燙傷了沒有,一對夫妻就拉開他的膀子,讓他別碰他們的兒子。小孩倒沒啥事,可點的餐已經撒了,二狗說是小孩碰的他,該讓小孩的父母陪餐錢。小孩的父親說:沒把我孩子燙了好的,還給你陪餐錢,你想啥呢,你一個爛送外賣的,你還想幹嘛。說完帶著孩子走了,眼看著送餐時間就要倒了,二狗也就自認倒黴,自己花錢重新買了一份餐,趕緊給配送過去。緊趕慢趕,送到4S店的時候還是超時了,4S店的小女孩滿臉不高興的接了餐,一臉嫌棄的朝二狗說,咋遲到這久?二狗連連低頭哈腰道歉,解釋路上出了點意外。可就是二狗怎道歉,轉身小女孩就給二狗點了一個差評。



    就是這個差評,導致評分下降係統不給派單,更為嚴重的是,後來平台直接封禁了他的賬號,讓他丟了的工作。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沒了這份工作,沒有了這份收入,上有老下有下的壓力就要全壓在已經有病的媳婦身上。他哀求了很久,領導才同意說隻要那個小女孩的差評能撤銷,他的賬號就可以解封,係統就可以繼續給他派單。當他再去哀求小姑娘刪掉差評時,小姑娘理直氣壯地說:你昨天就是超時了,這是事實,我打個差評怎了?是啊,小姑娘說的沒有錯,是二狗昨天超時了,不管他怎解釋,小姑娘就是不願撤回差評,急的二狗直跺腳,快四十多歲的人,像個孩子一樣崩潰的大哭:這是在砸我飯碗,要我的命啊。



    就這樣二狗失去了工作,在城待了幾天,悄悄的回了家,回到了那個“四處漏風”的家。幾年前,年邁的父親,一場突發腦溢血,落下了個半身不遂,要強的父親,不想給二狗添負擔,總是抵抗看病,今天不是不吃藥,就是後天自尋短見,可把二狗媽折騰壞了。最近乘人不注意,從床上爬下來,摔下來的時候,頭磕在了地上,一折騰人沒死成,可給家帶來了大麻煩,二狗媽陪著他爸住進了醫院。屋漏便逢連夜雨,二狗媳婦又查出子宮瘤,雖是良性,但打針吃藥不得停。二狗覺得媳婦的病是生娃子生的,他們馬不停蹄生了三個娃,頭一胎是個女娃,二頭是個女娃,二狗日決媳婦肚子不爭氣,說啥都要給他生個娃。沒過一年,算是媳婦肚子爭了氣,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這可樂懷了二狗。可大胖小子,吃窮老子,一生下來二狗媳婦就是沒有奶水,喝的鯽魚喝的想吐,軟癟癟的乳房就是擠不出半滴乳汁,沒有辦法,給老喝起來奶粉。很多時候,二狗想,**時代真變了,他小時狗一樣的養還不是長大了,啥時候喝過奶粉,用過尿不濕。二狗媽老是說養二狗的時候,就跟小狗娃一樣放在竹筐,自己去幹農活,二狗就在狗窩一樣的竹筐長大了。麵對著上有老下有下的壓力,二狗一直頂著腰杆硬扛著,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現在丟了工作,蔫不拉幾的回到家,媳婦看他也氣不打一處來,罵他縮頭烏龜,平台憑啥把你辭了,要辭那也要給賠償,你就自己回來了,你個慫襠龜(縮頭烏龜的意思)。就是這句慫襠龜,徹底壓垮了二狗的自尊心,在外麵被人罵臭外賣的,遭受小姑娘的鄙視眼神,回家被媳婦罵慫襠龜,一個輕生的念頭閃過,他受夠了。就在媳婦出門後,他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吊死在二樓的窗戶上。



    聽完爹的敘述,我心久久不能平靜,我問自己到底是誰殺死了二狗?



    封棺了,在執客頭指揮下,打開棺蓋,趙氏大門的孝子們依次最後瞻仰死者的遺容,與亡者作最後道別,並抽取麻絲和紙花。隨即蓋上棺蓋,在二狗媳婦、二狗娘的一片哭聲中,陰陽先生的鈴鐺和咒語聲中,用四道鐵鋦將棺蓋牢牢釘住,八條壯漢同時升棺,將棺材升至兩條大板凳上。從此二狗就跟人間陰陽兩隔,而後孝子按輩份燒紙、戴孝,奠酒、上香叩頭,回禮,一切熱鬧而又井然。



    參加完二狗的封棺儀式,我又來到了重陽樹下,坐在重陽樹下的樹根上,點上一支煙,又思考那個問題到底是誰殺死了二狗?世上最大的惡人,就是想方設法為難他人的人,把一丁點小權利發揮到極致,小鞋穿不停,直到對方崩潰倒下。人性中最大的惡,不是自私貪婪,也不是虛偽狂妄,而是故意為難他人。人世間,大都是苦命人,何必為難誰。或許小女孩撤回了那條差評,二狗就不會死。惡語傷人六月寒,如果二狗媳婦不惡言相逼,二狗就不會死。但我覺得,殺死二狗不是那條差評,那句惡語,而是壓彎脊梁的生活,我突然想起奧德彪的名言:“如果不騎快一些,貧窮就會追上我,如果不壓彎,生活就會壓彎我”



    “柱娃,是你不?”本家的家印哥吼著大嗓門朝我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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