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逞多財白丁橫帶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明)抱甕老人 本章:第四十章 逞多財白丁橫帶

    正文 第四十章 逞多財白丁橫帶

    第四十章 逞多財白丁橫帶



    詩曰: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



    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



    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



    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



    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



    卻是富貴的人隻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管後來有下梢沒下梢。



    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



    我死後求之上帝。”



    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



    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



    末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



    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幹?”



    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



    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雲: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嚇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笑柄的。



    看官,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



    是時閹官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為晉王時有寵。



    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



    上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複關白。



    其時,京師有一流棍叫名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諂事令孜。



    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



    忽一日,奏授朔方節度使。



    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



    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餘歲。



    令孜老大不忍,心要抬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



    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在宣成都遣兵來迎僖皇。



    令孜遂功僖皇幸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



    僖皇行在住於成都,令孜與敬宣相與交結,盜專國柄,人皆畏威。



    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



    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一時熏灼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敬宣.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宣作亂、令孜通鳳翔書,不等朝廷旨意,竟執二人殺之。



    草奏雲:“開柙出虎,敬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



    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



    於是追捕二人餘黨甚急。



    德權脫身遁於複州,平日枉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一毫卻帶不得,隻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



    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



    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複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



    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相熟。



    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藍縷丐食。



    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



    心惻然,邀他到家,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



    德權將官司追捕田、陳餘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



    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隻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



    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



    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後槽有官給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彥思繼充後槽。”



    不數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補充健兒,為牧守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儆幸。



    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仆射過的,此時朝政紊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



    但隻是起他個混名,叫他做“看馬李仆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



    著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樣大官?



    “後槽”是何等樣賤役?



    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仆射,收場結果做得個看馬的,豈不可笑?



    卻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



    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不足為怪。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幸來的,卻是自己所掙。



    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



    並不曾犯著一個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所招,下梢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歎。



    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



    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赫,請看當艄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



    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個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禁城富民之首。



    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



    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



    大等秤進,小等秤出。



    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



    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



    各各吞聲忍氣,隻得受他。



    你道為何?



    隻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隻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



    若一下衝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蛇得弄了。



    故此隨你克剝,隻是行得去的。



    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隻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



    去了幾年,久無音信。



    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失所。



    可惜沒個人往京雲一討。



    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遊。



    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



    計已定。



    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



    隻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做生理。



    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麵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把些饑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



    元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綢緞鋪,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



    至於居間說事,賣官鬻爵,隻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



    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隻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



    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



    郭七即到京,一問便著。



    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



    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



    把轎去教坊請了幾個有名的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宿了。



    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



    口道:“隻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遲了幾年。



    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



    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



    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



    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閑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



    隻須在舍下安歇。



    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



    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大客房住了。



    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



    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



    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



    七郎那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隻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才快活。



    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來。



    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



    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放賽兒到家去了。



    賽兒又時常接了家的姊妹輪遞來陪酒插趣。



    七郎賞賜無算,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



    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惜。



    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閑鑽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



    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



    那夥閑漢又領了好些王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



    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



    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頭,所以放鬆了些手。



    過了三數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後手看,已用過了一半多了。



    心猛然想著家頭,要回家,來與張多保商量。



    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



    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去?



    恐到不得家。



    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



    七郎隻得又住了幾日。



    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隻看銀子多少。



    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



    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隻有數,不能勾十分大的。



    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



    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



    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正經?



    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



    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隻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



    隻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



    張多保道:“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



    隻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



    七郎道:“為何?”



    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



    他們做得興頭的,都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



    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汙無恥,隻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



    兄長不過是白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



    就是行得去時,朝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



    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



    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有的錢,沒的是官。



    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



    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隻是做過了一番官了。



    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



    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必掃興。”



    多保道:“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得效力。”



    當時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那個包大走跳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慣的人,有什弄不來的事?



    原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就用銀子準時,也隻是以錢算帳。



    當進一緡線,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



    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



    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放,告身還在銓曹。



    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



    從此改名,做了郭翰。



    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



    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



    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



    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



    那一班閑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



    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



    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



    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



    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幹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



    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都來送行。



    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齎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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