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美國糖城時代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劉慈欣 本章:第八章美國糖城時代

    冰淇淋盛宴

    玫瑰星雲還沒升起,華盛頓城籠罩在暮色之中。又寬又長的摩爾街上看不到人影,東頭詹金斯山國會大廈高聳的圓頂反射著最後一抹天光,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最西端的華盛頓紀念碑白色的尖頂指向剛剛出現的兩顆星星,顯得孤獨而怪異。摩爾街旁那些白色的建築物——圓形的傑弗遜紀念堂、巨大的林肯紀念堂、國立美術館和史密斯學會的一些博物館都沒有多少燈光,倒影池中的噴泉已經停噴了,一潭沒有一絲波紋的池水反射著黯淡的天光。這座由白色的歐洲古典建築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廢了的古希臘遺址。

    好像要驅散這種籠罩著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靜,白宮燈火輝煌,樂聲喧響,東門和北門外停滿了插著各國國旗的小汽車。這是總統為各國孩子首腦舉行的宴會,這些小首腦是為參加超新星紀元首屆聯合國大會而專程來到美國的。宴會原打算在西邊的國宴廳舉行,但那麵積太小,隻能容納一百多人,而這次赴宴的多達二百三十人,隻好改在白宮麵積最大的東廳了。三盞安裝於一九二年的巨型波西米亞式水晶枝形吊燈懸在輝煌無比的天花板上,照著這個曾經舉行過亞伯拉罕?林肯葬禮的地方。在這以白色和金色為基調的大廳中,兩百多個身著高級晚禮服的孩子都已到齊,他們有的聚成一堆談笑,有的站在塗有白色瓷釉的木鑲板牆壁前,欣賞著上麵那十二個精美的浮雕——這些浮雕是一九二年白宮裝修時由皮奇利兄弟雕琢的,在這已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了,現在看來好像是專門為這些孩子準備的一樣,因為上麵描繪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擠在落地長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鋼琴前(那鋼琴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三條粗大的美洲鷹柱腿),聽漂亮的金發女孩兒、白宮辦公室主任貝納彈《啤酒桶波爾卡》。所有的孩子都假裝不去留意大廳中的宴會長桌,那桌上擺滿了令人垂涎的食物:既有豪華的法國大菜,如薑汁牛排、葡萄酒蒸蝸牛,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如烤蠶豆、濃汁豬排和核桃餡餅等。

    這時,軍樂隊突然奏起了《美麗的亞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立即都停止了談話,向門口轉過身來。

    超新星紀元第一任美國總統赫爾曼?戴維、國務卿切斯特?沃恩,以及其他美國政府高級官員邁步走了進來。

    霎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小總統身上。每個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處出眾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額頭,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萬個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離出來,再用這些部位組成一個孩子,那就是赫爾曼?戴維了。這個男孩的外形實在是太完美了,以至於孩子們都不由覺得他很神秘,懷疑他是不是某架閃光的外星飛船帶來的小超人。

    其實,戴維不但是人類的娘胎所生,而且也並無什高貴的血統。他的父係雖算蘇格蘭血統,但別說像富蘭克林?羅斯福那樣可以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獨立戰爭以前都搞不清;至於他的母親,隻是二次大戰結束時一個非法入境的波蘭移民。最使孩子們失望的是,戴維九歲以前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傳奇經曆。他的家庭平平常常,父親是一個洗滌品推銷員,從來沒有過約翰?肯尼迪的父親對兒子的那種期望;母親是一個廣告畫師,從來沒有過林肯的母親對兒子的那種教誨。他的家人對社會政治活動漠不關心,據查,戴維的父親參加過的唯一一次總統選舉投票,還是以扔硬幣的方式決定投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候選人的票。至於戴維的童年經曆,實在找不出什可炫耀的。他在學校各科的成績大部分是B,喜歡玩橄欖球和棒球,但沒一樣玩到校替補隊員的水平。小記者們費了很大的勁兒總算查出他在三年級時曾擔任過一個學期的教導生[3],可校方沒有給他記下任何評語。但是,戴維像所有美國孩子一樣,在自由自在漫無邊際地揮霍童年時光的同時,不忘時時睜大第三隻眼,瞄著那極其少見但仍可能會出現的機遇,一旦瞄準,就緊緊咬住不放。當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現時,十二歲的戴維終於把他的機遇等來了。

    聽到總統發布了災情報告後,戴維立刻意識到,曆史已向他伸出手來。模擬國家中的競爭是殘酷的,他險些把命丟了,但憑著自己突然爆發出來的卓越的領導才能和魄力,他擊敗了所有的對手。

    不過,這一切並非進行得一帆風順,就在爬上權力頂峰之際,戴維的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這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會倒吸一口冷氣,然後趕快把眼睛移開。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維的對立麵,他首先是驚人的瘦,脖子猶如一根細棍,細得很難讓人相信能支撐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腦袋;而他的雙手簡直就是包著皮的骨頭枝。但他看上去並不像非洲饑餓的孩子,區別就在於他皮膚很白,白得嚇人,以至於有孩子把他稱為“小僵屍”——那白色的皮膚看起來像是透明的,細細的網狀血管從皮膚下麵顯露出來,在那寬大的額頭上一覽無遺,使他看起來多少有些異類的感覺。沃恩的另一個特點就是麵孔異常蒼老、布滿了皺紋,如果在大人時代,他多半要被當成上了年紀的侏儒。

    那天,戴維走進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站在處於彌留之際的總統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麵前,當他把一隻手放在辦公桌的《聖經》上宣誓並接受任命時,第一次見到了沃恩;那時,沃恩遠遠地站在國旗下,背對著他們沉默不語,仿佛對正在發生的這曆史性的一幕毫無興趣。宣誓完畢後,總統給他們倆做了介紹:

    “這是切斯特?沃恩,國務卿;這是赫爾曼?戴維,合眾國總統。”

    戴維伸出手去,隨即又放了下來,因為沃恩一動不動,仍背他而立。最讓他奇怪的是,當他準備向沃恩打招呼時,總統竟抬起一隻手輕輕地製止了他,就像一個仆人怕人打擾他無比尊敬的主人專心思考而製止一名冒失來訪者那樣。過了好幾秒鍾,沃恩才慢慢轉過頭來。

    “這是赫爾曼?戴維,我想你以前認識他的。”總統又重複了一遍,聽那口氣,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古怪的孩子。

    沃恩轉過身來時,眼睛仍看著別的地方,隻是總統的話音落後,才正眼看了戴維一下,然後,沒有任何表示,甚至連頭都沒微微點一下,又轉過身去背他而立了。就在剛才那一刻,戴維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雙眼睛眼窩很深,上麵有兩道很濃的眉毛,這使得眼睛完全隱沒於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兩個陰冷的水潭,誰也不知麵藏著什可怕的活物。但即使是這樣,戴維仍覺得沃恩的目光猶如深水潭中伸出的兩隻濕乎乎涼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過氣來。沃恩轉身那一霎,戴維覺得他那雙深藏的眼睛反射出的日光燈光芒,猶如兩團爆炸的冷光……

    戴維對權力有一種奇異的第六感。身為國務卿的沃恩比身為總統的他先到橢圓辦公室,還有剛才所發生的那無比微妙的一幕,都使他隱隱有些不安。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沃恩擁有組織內閣的絕對權力。盡管憲法中規定了國務卿的這種權力,但過去的國務卿是由現任總統而非前總統指定的。此刻,前總統反複強調國務卿的這項權力,更是讓戴維覺得不正常。

    進入白宮以後,戴維盡可能避免同沃恩正麵接觸,好在後者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詹金斯山上的國會大廈,大部分時間他們隻需通過電話聯係就行。亞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個人時,曾這樣說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歡他的樣子。”當別人反駁說一個人無法對自己的樣子負責時,林肯說:“不,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以後就應該對他的樣子負責。”雖然沃恩年僅十三歲,但戴維仍覺得他應該對自己的樣子負責。對沃恩的經曆他知道得不多——其實別人也都知道得不多,這在美國是很不正常的:大人們在的時候,每一個高層領導人的經曆都被選民們背得滾瓜爛熟。白宮和國會中以前認識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維隻聽聯邦儲蓄委員會主席談起過他,那個女孩兒告訴戴維,她父親——哈佛大學的一位教授——曾帶那個怪孩子去過她家,她父親認為,沃恩是一個在社會學和史學方麵智力超常的孩子。這使戴維感到很費解。神童他見過不少,聽說過的更多,他自己就有好幾個獲得威斯汀豪斯獎學金的朋友,但他們全部是在自然科學和藝術領域,他從未聽說過社會學和史學方麵的神童。社會學同自然科學不一樣,僅憑智力在這個領域中不會有什建樹,社會學需要研究它的人擁有豐富的社會經驗和對現實社會全角度的深刻觀察;史學也一樣,沒有現實社會生活經驗的孩子,很難對曆史有一種立體感,而這種立體感是一名史學研究者不可或缺的。那,這些需要時間和經曆才能得到的東西,沃恩怎會有呢?

    但戴維畢竟是一個務實的孩子,他知道,同國務卿的關係一直這樣僵持下去是不行的。他決定克製住自己的厭惡和恐懼(後一種感覺是他不願承認的),到沃恩的住處去看望他一次。他知道沃恩整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書籍,沒有任何朋友,除非萬不得已,很少開口說話;他還知道沃恩夜也在辦公室看書,每天回去都很晚,所以他十點以後才去。

    沃恩的住處在第十六街北段,華盛頓特區的最北端,這個地區叫黃金海岸和謝潑德公園。這過去一度是猶太人的居住區,後來居住的則多為在政府和律師事務所做事的黑人中產階級。在快到華盛頓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沒有裝修的公寓大樓,這是華盛頓被遺忘的角落之一,雖不像東南麵的安納柯斯蒂亞那貧窮破舊,但在大人時代犯罪率居高不下,毒品買賣也不少。沃恩就住在這的一幢公寓大樓。

    戴維的敲門聲換來了沃恩一句冷冰冰的應答:“門開著。”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好像進入了一個舊書貯藏室。在一隻黯淡的白熾燈的光亮下,可以看見房間到處都是書,不過沒有任何書架,其他的東西——桌子、椅子之類也沒有,亂堆的書籍把地板全蓋住了。這甚至連張床也沒有,隻有一條毛毯鋪在一堆略顯平整的書上聊充作床用。戴維站在門邊邁不開步,地上的書使他沒法下腳。他遠遠地看著那些書,除英文書籍外,他勉強看出還有許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還有一些破舊的拉丁文著作。他腳下踏著的是一本阿庇安的《羅馬史》,往前點是《君主論》——作者名字被另一本書蓋住了,再往前是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還有讓?雅克?塞爾旺?施賴貝爾的《世界麵臨挑戰》、T.N.杜普伊的《武器和戰爭的演變》、小阿瑟?施萊辛的《民主黨史》、康德的《判斷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軍事地理學》、亨利?基辛格的《選擇的必要》……

    沃恩剛才是坐在一堆書上的,戴維推門時,看到他正把一個透明的東西從左臂上拔下來——那是一個注射器。沃恩似乎並不在乎被總統看見這一幕,他站在戴維麵前時,右手仍拿著那個注射器。

    “你吸毒?”戴維問。

    沃恩不說話,隻是看著他——來自那雙眼睛的無形怪手又伸了過來,戴維不禁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能發現個人影,但這幢樓空空蕩蕩的,他失望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必須容忍我。”沃恩說。

    “容忍一個吸毒的國務卿?”

    “是的。”

    “為什?”

    “為美國。”

    在沃恩那達斯?瓦德式[4]的眼睛逼視下,戴維屈服了。他歎了口氣,把目光移向別處,放棄了與沃恩的對視。

    “我請你吃飯。”戴維說。

    “去白宮?”

    “是的。”

    沃恩點了點頭,向外做了個請的手勢,兩個人向樓下走去。在沃恩關上房門之前,戴維最後回望了一眼,發現屋除了書和那條毛毯外,還有一個大得出奇的地球儀,那東西放在門邊的牆角,所以戴維剛才沒看見——它的高度超過沃恩的頭頂;支架是兩個雕刻精美的希臘女神,一個是戰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個是能預言未來的卡桑德拉,她們共同舉著那個大大的地球儀。

    總統和國務卿在白宮的紅廳共進晚餐,這是白宮的四大會客廳之一,原來是第一夫人用於接待來賓和舉行小型宴會的地方。幽暗的燈光照著四壁繡有金黃色旋渦狀圖案的榴紅色斜紋織錦緞,加上那個哥特式紅木書櫥和壁爐架上兩個十八世紀的燭台,使這顯得古老而神秘。

    兩個孩子坐在壁爐對麵有大理石台麵的小圓桌旁吃飯。小圓桌是白宮收藏品中最精美的家具,桌身用紅木和各種果樹製成,桌麵鑲著一塊潔白的大理石,鍍金的青銅女人頭像俯視著桌上的那瓶蘇格蘭威士忌。沃恩吃的東西很少,隻是喝酒,他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鍾,那瓶酒就幾乎空了。戴維隻好又拿出兩瓶,沃恩仍以同樣的速度喝著,酒精對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說說你的爸爸媽媽嗎?”戴維小心地問。

    “我沒見過他們。”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從哪兒來?”

    “赫文島。”

    兩人再也沒說話,隻沉默地喝著、吃著。戴維猛然回味起沃恩的後一句回答,不禁打了個寒戰。赫文島是紐約附近的一個小島,那有一個可怕的嬰兒墳場,被吸毒母親拋棄的私生子遺體都集中在那。

    “你難道是說……”他問沃恩。

    “是的。”

    “你是說,你是被裝在果品箱扔在那兒的?”

    “我當時沒那大個兒,我是裝在一隻鞋盒子的。據說那天一共扔了八個,我是唯一活著的。”

    沃恩說這些話的時候泰然自若。

    “你是被誰拾起來的?”

    “他的名字有十幾個,但我知道沒一個是真名。他能用許多非常獨特的方法把海洛因運輸進美國。”

    “我……我還以為你是在書房中長大的呢。”

    “也對,那就是一個很大的書房,金錢和血就是書頁。”

    “貝納!”戴維叫道。

    那個叫貝納的金發小女孩兒走了進來,她是白宮辦公室主任,漂亮得像個玩具娃娃。

    “多開些燈。”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時就是這種光線;要是客人再高貴些,她幹脆點蠟!”小主任不服氣地說。

    “我是總統,不是第一夫人,你當然更不是,我討厭這昏暗的燈光!”戴維沒好氣地說。

    貝納一氣之下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包括一個拍照時才用的強光燈,頓時,紅廳中的牆壁和地毯都反射著耀眼的紅光。戴維一下覺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現在,戴維隻希望這頓晚餐趕快結束。

    壁爐上,一九五二年法國總統樊尚?奧奧爾贈送的鍍金青銅時鍾奏出了美妙動聽的田園曲,告訴兩個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辭,戴維堅持要送他回家,他可不想讓這個小怪物在白宮過夜。

    總統的林肯轎車沿著靜靜的第十六大街駛去,戴維親自開車,他沒有讓那個司機兼保衛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來。一路上,兩人一直沉默著,車駛到高大的林肯紀念堂前時,沃恩做了個手勢,戴維把車停下了——剛停車他就後悔了,自己身為總統,為什要聽命於他呢?戴維不得不承認,對方身上具有一種他所沒有的力量。

    朦朧的夜色中,林肯白色的坐像出現在他們上方,小總統看著雕像的頭部,希望林肯也能看著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偉人一動不動地平視前方,徑直注視著倒影池對麵刺破夜空的華盛頓紀念碑,還有大草坪盡頭的國會大廈。

    戴維很不自然地說:“他死的時候,陸軍部長斯坦頓說:現在,你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我相信,我們死的時候也會有人說這句話的!”

    沃恩對總統的話充耳不聞,隻喚了一聲:“戴維。”

    “嗯?”戴維很驚奇,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在此之前總是稱他總統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戴維一直以為他不會笑呢。接著,他提出了一個使總統措手不及的問題:“美國是什?”

    要是別人提這個問題,戴維無疑會非常惱火,但沃恩的發問卻使他不得不轉動起腦子來。是啊,美國是什呢?美國是迪斯尼樂園,美國是超級商場和麥克唐納快餐店,美國是成百上千種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熱狗漢堡包,美國是西部牛仔的皮夾克和左輪槍,美國是登月火箭和航天飛機,美國是橄欖球和霹靂舞,美國是曼哈頓的摩天樓森林和得克薩斯怪山遍布的沙漠,美國是驢象圖案下兩黨總統候選人的電視辯論……但最後,戴維發現自己頭腦中的美國像一大塊打碎的彩畫玻璃,斑斕而散亂。他茫然地看著沃恩。

    “還有你幼年時的印象嗎?”沃恩又飛快地轉了個話題,一般的孩子很難跟上他的思維速度,“在你四歲以前,家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冰箱是冰箱嗎?電視機是電視機嗎?汽車是汽車嗎?草坪是草坪嗎?還有草坪上的那台割草機,看起來像什?”

    戴維的小腦瓜飛快地轉動著,仍是一臉茫然,“你是說……”

    “我什也不想說了。跟我來。”沃恩徑自走去。經過這段時間的交往,他承認總統有一個十分聰明的腦袋,但這隻是按一般標準來講——依他的標準來看,總統的遲鈍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那你告訴我美國是什?!”戴維追上去大聲問。

    “美國是一個大玩具。”

    沃恩的聲音不高,但比起戴維的聲音來,它似乎產生了更多的回蕩。小總統呆立在林肯像背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畢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雖一時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話,但卻敏銳地感覺到了它的深度。他說:

    “可是直到現在,孩子們還是把美國看做一個國家的。現在,國家正在像大人時代一樣平穩地運行著,這就是一個證明。

    “但慣性正在消失,孩子們正在從大人們的催眠中醒來,他們很快就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並驚喜地發現這個大玩具。”

    “然後怎樣?他們會玩兒嗎?玩美國嗎?”戴維問,同時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吃驚。

    “他們還能做什?”沃恩微微地聳聳肩說。

    “怎玩兒呢?滿街扔橄欖球、通宵玩電子遊戲嗎?”

    這時,他們已走到紀念館下層大廳的入口處。沃恩對著麵前的大門搖了搖頭,“總統先生,你的想象力令人沮喪。”然後推開門,示意戴維進去。

    麵一片漆黑,戴維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沃恩在他後麵打開了燈。適應了突然出現的亮光後,戴維驚奇地發現,這堪稱一個玩具的世界。他記得,這個大廳的牆上有朱爾士、古耳林製作的壁飾,以諷喻的手法巧妙地表達出解放黑奴和國家再統一的主題。但現在,玩具沿牆一直堆到天花板,把整麵牆全擋住了。這有數不清的各種洋娃娃、積木、玩具汽車、氣球、滑板等等,戴維仿佛置身於一個色彩斑斕的玩具山穀中。沃恩的聲音在後麵響起:

    “美國,這就是玩具美國,四下看看,也許你會獲得一些啟示。”

    戴維的目光掃過這堆積如山的玩具,突然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了——那東西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半埋在一堆鮮豔的布娃娃中,遠看像一截黑色的樹幹。戴維走過去,使勁兒把那東西從布娃娃堆中拽出來,禁不住麵露欣喜。這是一挺輕機槍,不是玩具,是真的!

    沃恩走過來介紹說:“這是米尼米型,比利時製造,我們叫它M249,是美軍的製式班用輕機槍之一。它口徑小,隻有5.56毫米,輕巧緊湊,可火力並不差,最高射速每分鍾一千發。”

    戴維掂著米尼米那黑亮的槍身,與周圍那些輕飄飄的玩具相比,它的金屬質感帶給他一種難以言表的舒適感受。

    “喜歡嗎?”沃恩問。

    戴維點點頭,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冰冷光滑的槍身。

    “那就留著做個紀念吧,算我送給你的。”說完,沃恩徑直向大廳門口走去。

    “謝謝,這是我得到的所有禮物中最讓我高興的一件。”戴維說著,抱著那挺輕機槍跟著沃恩走出了大廳。

    “總統先生,如果你能從中得出應得的啟示,我也很高興。”沃恩淡淡地說。正在後麵撫弄機槍的戴維聽到這話後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他走路時沒有一點兒聲響,在昏暗的紀念堂中,猶如一個飄行的幽靈。

    “你是說……在那堆積如山的玩具中,我首先注意到了它?”

    沃恩點點頭。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紀念堂外麵的台階頂端。清涼的夜風使戴維的頭腦一下清醒了,他驀地悟出沃恩話中的深意,不由打了個寒戰。沃恩伸手從他手拿過了機槍,戴維驚奇地發現,在沃恩那兩隻看似枯枝般纖弱的手臂之中,沉重的機槍倒如一根輕飄飄的樹枝。沃恩把槍舉在眼前,在星光中打量著它。

    “它們是人類創造出的最卓越的藝術品,凝聚了人類這種動物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它們的美是無可替代的——這冰冷的美、鋒利的美,能攫住每一個男人的心靈,它們是人類永的玩具。”

    沃恩熟練地拉開槍栓,毫不猶豫地向夜空中打了三個六發連射,槍聲劃破夜的寂靜,在戴維聽來就像一串尖利的爆炸,讓他頭皮發緊;槍口冒出三株對稱的小火苗,使周圍黑暗中的建築顫抖著凸現出來。子彈在夜空中尖嘯,像掠過城市上空的狂風,十八粒彈殼掉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悅耳的聲響,仿佛是這首勁樂結束時的琴聲。

    “聽,總統先生,人類的靈魂在歌唱。”沃恩陶醉地半閉著雙眼說。

    “哇——”戴維興奮地叫出聲來,從沃恩手中一把奪過機槍,驚喜地撫摸著它那溫熱的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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