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昭一驚,??她下意識地以為是因為他手上的傷口太疼了,可是……男子方才明明未曾呼痛。
“你……”她一時不知說些什好。
而男子隻是定定地看著她,緩緩同她拉遠距離,??像是方才的淚水冒犯了她一般,??不敢再靠近。
可他明明是在哭的。
強忍著抽噎的聲音,似乎害怕驚擾了她。
淚水打濕了他的黑袍,??顏如昭莫名覺得手背上的那粒淚珠滾燙起來。
顏如昭說:“你回玉羅門去吧。”
男子仍是站著,??一動不動。
顏如昭想,??他大約是真的不會說話。門派內也有不少聾啞的弟子,或許他就是其一。
想到此處,??她對他多了些憐惜之情,從袖中拿出一些靈草符籙遞給他,“回去路上務必小心,你拿著我的符籙,??回去掌門定會重重賞你。”
他沒有伸手,隻是微微搖了搖頭,似乎在表示並不需要。
這人還真倔啊。顏如昭暗暗地想。
不過也沒關係,??等她回到門派後,自會弄明白這人是誰,??到時候再行獎賞也不遲。
顏如昭朝他點點頭,轉身便要離開。
她沒有再禦劍而行,??這段路此時繁花似錦,再不複從前那般可怖。
況且,通往鬼界的地鬼之門設在地下,??十分隱秘,??她需要慢慢尋找才行。
可走出一小段路,??顏如昭敏銳地感覺到,??身後隱隱有靈力波動。
轉過頭一看,才發現,那男子遠遠地墜在她後麵,距她一長段距離。他就這樣靜默地跟著她。
她不是讓他回宗門去了?
顏如昭向身後望去,這才發現,她的身後聚集了一團澄淨的草木靈力,順著風的方向跟隨著她,悄悄地在她身體四周圍起一道透明的靈力屏障,為她保駕護航。
而那男子,則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一段距離,采集靈植中的靈力,將它們匯聚在一起,送到她身邊。
這人好貼心。
顏如昭不禁對這個神秘的弟子生出了幾分好奇。
男子似乎也看見了她轉過身,他便不動了,站在原地,現出幾分不知所措來。
顏如昭招了招手喚他上前,男子遲疑片刻,還是來到了她身邊。
他身形高而瘦削,可是站在她麵前,卻顯得莫名的乖順。
“為什不回宗門去?”她問。
顏如昭已經大概確定他不能說話,於是遞過一小張靈紙,讓他將回答通過靈力附著在上麵。
【擔心仙君遇上危險,想要保護您。】
顏如昭笑了笑,說道:“我很強,不需要保護,你回去吧。”
男子遞過靈紙,問道:【仙君要去哪?】
“這你不必知道。”顏如昭答,“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你受了傷,還是回宗門去吧。”
男子沒有聽從她的話,又問道:【很危險……那仙君會不會受傷?】
顏如昭想了想,鬼界與仙界宗門沒什往來,地鬼之門內是人家的大本營,她貿然闖進去,估計會遇到些麻煩。
“受傷……有可能,但最多也就是小傷,對我而言不算什。”她坦然道,“你修為比我低微,還是不要以身犯險。”
男子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將靈紙交給她。
【我自知修為低微,但我不怕危險,可以為仙君掃除麻煩。】
【我景仰仙君已久,如今一朝得見,願為仙君效犬馬之勞。】
顏如昭一時沉默下來。
他們如今已經走到靈植種植的邊界,一縷鬼火從赤炎之地飄來,被男子用未受傷的那隻手碾碎,化成一捧飛灰,帶著強烈的濃煙氣息慢慢消散。
而顏如昭被靈力屏障包圍著,沒有聞見任何令人不適的氣息。
【仙君出行,不該為這些無謂的穢物費心神。】
【我會為仙君掃除一切障礙……請仙君允許我跟著您。】
【我,我不會讓您費心的,若您不喜我跟著了,可以隨時趕我走。】
他這樣說。
二人靜靜地麵對麵站著,顏如昭心中失笑,她三千年未出關,如今有個她不認識的小弟子說景仰自己……還要跟著她,為她掃除障礙。
顏如昭想了想,開口問道:“是岑溪叫你來的?”
男子頓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顏如昭便笑了:
“行吧,我準許你跟著。”
既是讓岑溪過目後派來的人,想必不會出問題。
“隻是……”她意味深長地說,“我是個嚴苛之人,若你執意跟著我,可就沒有後退的餘地了。”
“我即將前去地鬼之門,鬼界凶險,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不想去,還可以轉頭回宗門去。”
男子沒有任何遲疑。
【我想跟著您。】
於是顏如昭便帶上了他。
那弟子如他所言,沒有讓她有過半分費心。他很沉默,仍像之前一樣,遠遠地跟著她,為她匯聚靈力。
等到他們即將走到靈植種植的邊緣地帶時,他也隻是上前輕聲詢問顏如昭目標方向,得到回答後,便在她身前為她掃除一切障礙。
顏如昭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橫穿熾翎穀,她衣裙潔淨,沒有沾染上半分汙跡,好似這次出行隻不過是一次遊山玩水一般。
這樣輕而易舉地渡過窮凶極惡之地後,顏如昭便開始仔細尋找地鬼之門的入口。
鬼界隱藏得很隱秘,每百年都會變換一次入口位置,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偏離熾翎穀太遠。
沒過多久,他們來到了赤炎之地中一片破裂的地麵,顏如昭設下陣法,最終將目標鎖定在一處裂縫中。
熊熊鬼火在巨大的裂縫中燃燒,映照著她的臉龐。
“這,應該是一處幻象。”顏如昭觀察後作下結論。
熾翎穀在經過改造之後已經不像之前一樣可怖,這大的裂縫,以及洶湧的鬼火,看起來很不尋常。
站在她身邊的那弟子聽了,二話沒說,便要往下跳。
【我先為仙君探路。】
“……等等。”顏如昭無奈地阻止了他。
“不用你下去。”
顏如昭幻化出一隻紙鶴,輕飄飄地墜入火焰之中。
火焰沒能對紙鶴造成任何影響,顏如昭操控著它慢慢下墜,到了一定深度後,她便將它召回。紙鶴躍到她手心之中,被裂縫邊緣的火焰灼燒了半邊翅膀。
“看來隻有外圍一圈的鬼火是真實的。”顏如昭說道。
而裂縫之內,則是虛張聲勢的幻象。
隻是,不知道到底何處是真的鬼火,而何處是虛偽的幻象。
而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停留在顏如昭發髻上的淺藍色蝴蝶慢慢地飛起,它比剛剛的紙鶴聰明多了,在鬼火四周繞著彎,卻並未被灼傷。
它知道何處是實景,何處是幻象。
顏如昭拍了拍手,“看來,停雲倒是送了我一個好東西。”
“走吧,我們跟著它下去。”
等繞過了裂縫外圍的鬼火,顏如昭抽出凝霜劍準備禦劍而行,示意身旁的黑袍弟子一同上來。
凝霜劍感受到身上多了一個人,不由得有些晃晃悠悠的。它敏銳地知曉了這人是誰,可惜它還未修成劍靈,不能與顏如昭交流。
謝寄凡察覺到了凝霜劍些許的抗拒之態,他緩緩蹲身下去,用手指觸碰凝霜劍的劍身,安撫它。
抱歉。他在心中想。
連你也覺得我不配跟在仙君身邊,對嗎?
他原本……是不打算與顏如昭相見的。
謝寄凡本來準備著,將熾翎穀改造完畢後,便找機會將停雲的蝴蝶悄聲無息地送去仙君身邊。他再悄聲無息地離開,顏如昭不會知曉。
可他卻沒想到,是顏如昭先找到了他。
而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在被她握住手腕的那一刻,謝寄凡絕望地意識到,他根本無法抗拒地想要靠近她。
顏如昭以為他隻是玉羅門的一個弟子,她對他笑,為他耐心上藥。
她的目光再次在他身上停留。
謝寄凡覺得自己恍若身處夢境,讓他不由得落下淚來。
畢竟,隻有在夢中,才能得到顏如昭為他停留的片刻。
謝寄凡站在凝霜劍上,身前是他日思夜想的仙君,他凝望著她的背影,隻覺得這已經足夠填滿他的胸膛。
他的心不再是空蕩蕩的。
無論她要去哪,想做什,他都可以是她身邊的一柄劍,他不會讓任何髒東西沾染仙君的衣袍。
凝霜劍緩緩下降。
他們進入了一個黑暗的洞穴,深不見底。
謝寄凡燃起燭火,照亮了一方天地,他向下看去——
密密麻麻的骷髏堆積如山,充斥著整個洞穴,感受到上方的來客,山丘一般的白骨開始蠢蠢欲動,一根手骨率先發難,從骨堆中衝出,向他們襲來。
謝寄凡看得頭皮發麻,他將燭火遞給顏如昭,兀自飛身而下,手臂一擋,那手骨便砰然碎裂。
他踩著岩壁而下,踏在一顆骷髏頭上,那骷顱頭很快陷進骨堆之中,但謝寄凡比它更快,立即找到了新的支點。
他飛速前進,踩踏過之處不斷下陷,為後麵禦劍而行的顏如昭開出一條道路。
顏如昭舉著火燭,看著身前的那位黑袍弟子為自己開路。
他實力不弱,甚至可以說應該是玉羅門弟子中的佼佼者。他甚至沒有拔劍,赤手空拳地迎接不斷襲來的白骨。
顏如昭的周身是他設下的靈力屏障,他一邊戰鬥,還能一邊分出足夠的靈力將她護在其中。
他的確兌現了他的誓言,沒有讓她碰上任何穢物。
顏如昭不知他所求為何。
她允許他跟著自己,隻是想考驗考驗他。她以為這人不過是想要在自己麵前表現一番,畢竟能得到她的青睞,他在門派中會好過許多。
可是他麵麵俱到,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
她認識他?顏如昭這樣想。
越過骷髏山之後,他們正式進入了地鬼之門。
一條黑河出現在眼前。
河水粘稠不透明,看起來陰森十足,一隻搖搖欲墜的木船停靠在岸邊。
謝寄凡結束戰鬥,喘著粗氣跟在顏如昭身邊,等待她的指示。
“那木船是個陷阱。”顏如昭冷靜地說。
畢竟,鬼界怎可能會為來人準備行進工具呢?
但除了那艘船,他們好像沒有別的方法進入。
來到鬼界後,凝霜劍恢複了正常大小,顏如昭在靈府中探察一番,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和芙蓉仙山的聯係。
一切都透露著詭異。
但是不要緊,沒有什可以難倒玉羅仙君。
顏如昭向身邊的男子伸出手,“握緊我。”
謝寄凡怔怔地注視著顏如昭,緩慢地褪下自己未受傷的那隻手上的手套。上麵沾著很多汙跡。
他握住了她。
顏如昭帶著身邊的弟子,將靈力屏障匯聚在二人的足底,她踩著黑河水,翩然而進。
謝寄凡被她穩穩地握住,她的靈力注入他的身體,為他維持平衡。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踩上了有實感的平地。
眼前出現的,是一座巨大的宮殿。
隻不過已經破敗荒涼,生滿了雜草和青苔,一切都失去了光彩,隻剩下灰蒙蒙的冷意。
顏如昭謹慎地打量著,這,忽然對著謝寄凡開口道:“出去!到殿門外去!”
然而已經太遲了,他們剛剛經過的破敗大門如今以飛快的速度合上,謝寄凡聽從她的話往外衝,卻仍差了幾寸的距離。
“大名鼎鼎的玉羅仙君——”一道沉重渾濁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內響起。
“拜訪地鬼之門,有何貴幹?”
顏如昭看了一眼門口的謝寄凡,眉心蹙緊,她直截了當地說:“來借一樣東西,鬼玉環。”
“,這可是地鬼之門的鎮地之物,仙君,你是否帶了東西來交換?”
“這是自然。”她從袖中拿出一麵鏡子,“聽聞鬼王為了找到一位死去的修者魂魄,在四處搜尋溯源鏡,以此物做交換,如何?”
這溯源鏡是她從鴻蒙手拿到的。鴻蒙為了複活巫頤,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從鬼王手搶來了這個寶物。
那響起的聲音沉默片刻,最終再次開口:
“仙君,你既親自來了地鬼之門,想來應該不止這點誠意吧。”
“你還想要什?”顏如昭說,“隻要我能辦到。”
下一秒,她身後的謝寄凡驟然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托起,摔在了她身前。
“唔!”謝寄凡還帶著內傷,巨大的衝擊力讓他不禁悶哼了一聲。
顏如昭看了他一眼,啟唇問道:“鬼王何意?”
“仙君,為何明知故問?”
“你進來時,應該就看明白了這是什地方吧。”
“一同進聚魂殿的兩個人,必須要獻祭其中一個人的靈魂。”
謝寄凡手指蜷曲起來。
顏如昭冷笑了一聲:“鬼王大人打得好算盤。”
她在空曠的大殿內踱步,看起來並未因這樣無禮的要求而發怒。
她緩緩地說:“大人,聽說你在千年之前才繼位鬼王之位。”
“曆任鬼王,都必須是軀體毀壞,卻擁有著強大神魂的死去之人。”
“聚魂殿是鬼王的力量所在,死人的魂魄被召喚於此,活人在此變為死人,所有的血肉魂魄都是加固你王座的墊腳石。”
“可是……每個成為鬼王的魂魄,都必須在此獻祭一個活人。”
“那人的血肉被你吸取,魂魄卻逃離……”
“大人,現在你的殿外堆滿了白骨屍身,你已有了這強大的力量,又何必現在苦苦搜尋當初那凡人的微薄魂魄呢?”顏如昭笑道。
“閉嘴!”鬼王震怒的聲音響徹大殿,數百隻鬼魅在一瞬間閃現在殿中,向顏如昭襲來——
謝寄凡原本伏在地上,可這一刻,他卻仿佛擁有了無盡的力量。他一躍而起,終於下意識地拔出劍,為顏如昭劈開麵前這些可惡的東西。
他心中不知為何,在看見這群散發著黑暗氣息與濃濃冷意的鬼魅之時,胸膛中閃過一股強烈的懼意。
不是因為他在害怕,而是他害怕這些東西傷害顏如昭。
大概是之前在須彌幻境中經曆過這一遭,他眼睜睜地看著天元泉中的顏如昭被泛著黑氣的遊魂纏住,一直,一直往下拖拽。
他差點兒就看不見她了。
謝寄凡斬盡了所有鬼魅後,才意識到自己竟抽出了靈劍。
身上衣物的掩蓋已成了徒勞。她這樣敏銳,不可能認不出他。
謝寄凡背對著她,微微屈著身體,甚至不敢回頭看。
顏如昭卻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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