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銀再度從疼痛中轉醒,他輕輕喘了一聲,睜開眼,望了眼窗外。
應是黎明時分,天還沒亮,月亮已經隱沒了,星子也沒了,也許到了一夜中最漆黑的時刻。
他擁著被子坐起身,睡意全無,昨夜犯了半宿的心絞痛,他好不容易忍捱過去,朦朦朧朧地睡了會兒,又被失魂蝕骨的痛苦逼醒,幾度清醒幾度昏睡,再睜眼,仍是夜色,一夜為何如此漫長?
他本是寄居於柳銀身體中的一點無關緊要的魂星,替柳銀承受著一切,卻不會對柳銀插手幹擾些什,等到柳銀這一生過完死去,他就會離開柳銀,飛回阿崎聲在雪山鏡湖下安置好的聚魂池中。
然而在柳銀九歲那年,柳銀死了,卻仍是從床上下來了,還對正在烹早食的娘親打了個招呼,而他沒發現不對勁,直到後來他才察覺到是自己掌控了柳銀的身體。
這不在他預料之內,他本應該撂手不管,直接離開柳銀的屍體,飛回聚魂池中。然而柳銀還有一樁緣未了,他便留了下來,代替柳銀繼續活著。
他法力不在,無法探查柳銀身上出了什狀況,為何會提前死亡……這種現象不應該發生,星點魂魄支撐不起一個人活著。
柳銀又躺了回去,用被子裹緊自己,合上眼,希望能再睡一會兒。
他今年十三歲,整個家中隻剩下了他一人,家人全都死在了戰亂或獸亂中,幸而這個叫“柳”的村子被天載城占據,成為了天載城福地的一部分,暫時給了他安寧日子。
他明日要繼續去領點治心絞痛的藥,這是柳銀從娘胎帶出來的先天之症,沒辦法痊愈,還時不時冒出來讓人痛一痛,也許柳銀就是因此一命呼呼。
幸好疼痛減輕了不少,他慢慢地又睡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清朗的天色從蔥白的窗紙外透進來,屋內的光影也變得十分柔和,這讓他心情舒緩不少。
他從床上下來,洗漱穿衣,一樣一樣地慢慢做完,他不急,一切都有時間,最後他給自己熬了點小粥,又方便又舒服,這是他最擅長做的食物了。
他應該將柳銀照顧得不錯。
喝完小粥,他便在屬於他自己的小院子走了走,覺得天色尚可,便準備出門去天載城的駐守院子領點藥材。
那處離這不遠,沿著小徑走一會兒,再拐兩個彎就到了。
院子是由兩三座房屋打通了連起來的,駐紮著十幾個天載城的弟子,袖口都繡著簡單的青雲紋飾——據說天載城城主尚青,這是他們的專屬標記,也方便百姓辨認。
每一個駐點都會安排一名擅藥的人階巫師,不過現在都不叫巫師了,隻叫醫師。他曾聽天載城弟子說過,巫師專指巫鹹國的人。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院子,院子很大,一側搭了個簡易的棚子,拉了張黑色的招旗,上書一個“藥”字,棚下置一張高桌,誰有頭疼腦熱都來這由醫師看診定奪。
他與這處的醫師已經熟了,對方知曉他有心絞痛,每每都會將他的藥材提前擺放好,等他一來便交給他。
不過……柳銀在門口停下,安靜地看了會那坐在桌後的人,不是往日的熟悉麵孔,已換了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繡有七彩疏紋的袍子,右袖口縫了塊黑色的布,麵容俊秀,眉宇清和,腳下踩著一雙柳木屐,膚色雪白,手執著一支細兔豪,正在核對著賬本和藥方。
一旁桌上還放了幾摞藥包,他的藥材應該也在那。
嗯……這早就見麵了。
柳銀未了的那一緣,莫不就是這小孩?
他走上前,站在桌案前,道:“醫師。”
對方抬眸向他看來,未語便已先帶笑:“你好,我名句芒,今後便是駐守在柳村的醫師。”
柳銀點頭,“我來取藥。”
句芒問他:“取什藥?”
柳銀指了指他手邊的藥包,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這個。”
句芒也看到了那上麵的名字,翻了翻手中的賬本和藥方記錄,“柳銀,年十三,柳村原有村民,先天心絞者……”
柳銀頷首,“嗯。”
句芒便將那個藥包遞給他,“可否讓我看看?”
柳銀左手接過藥包,右手伸過去,句芒指尖輕擱在他脈門上,柳銀察覺到一絲極淡的暖流滲入了體內,在體內遊走一圈,便了然,這孩子不是個正經的醫師,是借著法力在這看診呢。
沒多久,句芒收回手,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道:“你應是先天失過魂,不過眼下已全了。”
他也收回手,明白了是怎回事,柳銀先天失魂,而自己補齊了他的魂。
句芒又對他笑了笑,輕聲道:“回去記得好好服藥,若是再痛可以來找我。”
柳銀慢吞吞道:“多少錢?”
句芒一怔,低眸看了眼手中賬本,又抬眼看他,道:“一枚銅幣。”
柳銀從懷中摸出一枚銅幣,向他攤開手,句芒沉默地看著那枚銅幣,然後伸手接過,放進了屜中。
柳銀轉過身,拎著自己的小藥包走了。
阿崎聲也擅藥,這源於阿崎聲曾是巫謝,他本想為自己配點緩解失魂之痛的藥,然而戰爭遍野,妖獸橫行,四處荒涼,無藥可尋。
這孩子跑這來當醫師,時間長了,也許會虧本吧。
在村中的小徑上慢慢走著,牆根罅隙生了青色的嫩草,遠處烽燧早已熄滅了,隻殘留了一縷青煙搖搖直上。
柳銀停住腳步,撐著牆緩了會兒,這才繼續轉過彎,朝自己的院子而去。
沿路碰上幾個村民,對他打招呼:“柳銀兒,上哪兒去了?”
柳銀向他們舉了舉手中的藥包,那些人臉上便劃過不忍和唏噓,道他小小年紀沒了爹娘也就罷了,就連身體也不康健,病弱秧秧的,真是可憐。
隔壁嫂子又叫自家男人送來了蔬果,自從天載城占據了息國後,他們的日子就好過許多了。
柳銀站在門口,對男人道:“謝謝大哥。”
男人淳樸黝黑的麵龐略有赧然,拍了拍他的頭,一字也不說,走人了。
柳銀關上院門,找出洗幹淨了的藥罐,擱在小爐上,將帶回來的藥包煮了。
句芒留在身體中的那絲法力還沒消散,在他的胸腑中緩緩打著轉,這有些緩解了他的痛苦。他默默想著,也許下次犯病時確實可以去找句芒。
他為了減輕痛苦總是不吝於去尋找什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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