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閣,書房,李莫惜閑坐在榻子上。
朝雲坐在書桌後頭,斜撐著腦袋,看著哥哥。
“怎不說話?”李莫惜問道。
他一開口,朝雲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趕緊擦去,期盼著哥哥不曾看見。
可惜李莫惜的眼力太好,她又擦拭得笨拙。妹妹落淚,哥哥哪會不心疼,李莫惜慰藉道:“哥哥聽說,你近來受了點委屈。”
朝雲一轉頭,不給他再看自己又漫出眼眶的淚。
他還是那副閑暇的姿態,坐在那兒,又道:“你姐姐和你嫂嫂都不曾細說,不妨,你跟哥哥說說?”
他等著朝雲開口,可是,朝雲咬緊了唇,愣是不說一個字。
李莫惜長歎一聲:“官家給你賜的官人,你不喜歡?”
朝雲咬著唇不說話。
“你已經有了別的喜歡的人?”
朝雲還是咬著唇,肩膀也顫了起來。
李莫惜雖然看不清她的麵容,可他知道,妹妹正在極力忍耐著。
在朝雲還很小的時候,李莫惜就已經知道,這個妹妹是不愛哭的。
也不是不會哭,摔倒了,撞著了,嗆到了,該掉的眼淚還是會掉。
隻是她總是默不作聲地把眼淚擦去,裝作什事都沒有,裝作並沒有哭過。摔倒了,撞著了,嗆到了,那都隻是小事,她的隱忍,在一眾親人之中,會被稱為小孩兒的要強。
但如今的朝雲,過了年也就十五歲了的朝雲,幾乎不再會摔倒,也不再喝口茶也會嗆到時,她隱忍的那些淚,在他看來,已然不能再簡單地說是她要強。
這是雲兒的烈性。
與他一樣的烈性,與他和她的生母馮玉嵐一樣的烈性。
他尚且記得,在朝煙才剛出生的時候,母親還在月子之中,父親某回突然被下了獄。
那時父親在禦史台的根基還不深,無辜被牽涉入一場貪墨案。
本朝不斬文官,可貪墨之事引得朝野嘩然,凡牽涉其中的官員都免不了牢獄之苦。
母親尚未從生育之中康複,卻從床上下來,拄著杖到了宣德樓前,大擊登聞鼓,上朝堂公然與指證李訣貪墨之人對質。
言辭鏗鏘,似有千軍萬馬之力。
若無母親那敲打登聞鼓之勇毅,恐怕父親如今的仕途也不會有如此坦蕩。
這件事,朝煙不曉得,朝雲自然也不曉得。
因是陳年舊事,母親在誕下朝雲不久後便仙逝了,這樣的事,便沒人再說給朝雲聽過。
如今看著妹妹這幅模樣,像極了偷偷抹去眼淚,強撐著從床上下來的母親。
同樣的隱忍,同樣的一語不發,李莫惜想,妹妹也是在等一次敲登聞鼓一般的發作嗎?
李莫惜實在痛心,母親去前,再三囑托過他,一定要照顧好兩個妹妹。
朝雲如此傷心,他真是辜負了母親。
他問:“你和哥哥說一說,你喜歡的人是誰?你說出來,哥哥就算是丟官棄爵,也要幫你爭一爭。”
朝雲閉上了眼睛,呼吸中也是止不住的顫。
哥哥,何必再說呢。
她心問道。
“你我生於淮南李家,累世的功德,哥哥就不信,還有什人,是淮南李家的女兒愛而不得的。”
“內臣。”
朝雲道。
“內臣?”
李莫惜皺起了眉頭。
朝雲轉過臉來,睜開眼,用她那雙透澈的眸子,凝視著哥哥:“我喜歡的人,是個內臣。哥哥,你還打算幫我爭一爭嗎?”
“啪”的一聲,是李莫惜錯愕地鬆了手,手的茶盞掉在了地上。
茶盞碎成不知幾片,茶水濺起來,濕了他的鞋。
他無心去收拾殘局,又接著追問:“是哪的內臣?皇城司,還是?”
“內侍省。內侍押班,孫全彬。”
“那個監軍救延州的孫全彬?”
朝雲嘴唇翕動,眸光又有了水痕。她沉沉點了點頭:“對,是他。”
哥哥是唯一一個,當她說起孫全彬時,說到了監軍救延州一事的人。
姐姐隻道她被蠱惑心竅,爹爹說她年少荒唐,他們提起孫全彬,隻記得那是個內臣,是個宦官,是個閹人。他們都不曾想,她喜歡的人,其實是大宋的英雄。
隻有哥哥,在說起孫全彬時,說的是他的軍功。
哥哥。在哥哥的心,是不是也不把那個人,當作與天下男子不一樣的人呢?
李莫惜在東京一直住到了正月十五,這回回到應天府後,再過了春天,便要又要調往別地去了。
他自己與李訣說,還是想在外做官,再做三年再回東京來。李訣並不反對,隻是告訴他:“你年紀不小了,該調養的還是要調養著。”
李莫惜點點頭,道一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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