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雲跟著孫全彬,往他家中走去。
內臣當到孫全彬這一步,已算是當出造化來了。若是他與滿朝文武走得近些,禮收得多些,這宅子也不至於買到這樣僻靜的地方。
好在地方雖偏僻,頭的屋子卻還不錯。前院後院都寬敞通透,隻是少了點擺飾。
朝雲問道:“你帶我去哪?”
孫全彬在她身前,並不回頭:“能說話的地方。”
“你家門口不能說話?”
“不是待客之道。”
他帶著朝雲,到了最明亮的正堂之中,將朝雲請到了上座。
“來人,看茶。”
孫全彬向外頭一招呼,小黃門端著茶店上來了。
放到朝雲麵前,這才是待客之道。
朝雲看向坐在不遠處的他,一身玄色的裘衣,又有豪氣,又有貴氣。這是他的常服,不是官服,她怎看都覺得順眼。
隻是今日的他,總讓她覺得很生疏。
“孫全彬。”朝雲叫他的名字。
“娘子請說。”
他看向她,卻又躲著她的目光。明明可以對視,偏偏要裝作喝茶。
舉起茶盞到了嘴邊,抿一口,又輕輕放下。
朝雲空地咽了一咽,喉頭翻滾著許許多多的話。一路過來時,她便在想今日要跟他說什。可真坐在了他的麵前,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孫全彬亦然,枯枯地坐著。
良久,朝雲總算開口:
“我本有很多話想說,也想好了該怎說。可我突然,隻想說那些真的想說的。”
孫全彬終於抬眸看她,看見她那眉眼之中逼人的英氣,和說話時無畏的樣子。
“孫全彬,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意。”
朝雲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沒有掩飾的茶,也沒有心虛的額發,就是目對目,誰的心意,都能用一雙眼睛看透。
孫全彬勾唇笑了:“娘子說笑了。我同娘子不過幾麵之緣,哪就能看透娘子心意……上一回,娘子得官家賜婚,還要恭喜娘子。”
朝雲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視他:“你何必跟我裝傻,這又沒有旁人。”
“娘子又何必發怒。”
孫全彬瞥了堂中站著伺候的小黃門,那黃門便無聲地退下了。
餘光之中,他看到了朝雲拍在桌子上的手:“正是嚴寒時節,娘子若是冷,我叫人給娘子拿個手爐過來?”
朝雲冷笑道:“手爐有什用,要酒才有用呢……你和我說過,在西北,那的人喝酒都不用酒壺酒杯,隻是用一個酒囊,對嗎?”
“……”
“長卿…孫全彬……孫押班。”朝雲複坐,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再次開口時,言辭之中的硬,已經不動聲色地換成了幾分柔軟。她的目光也順勢軟了下來,看著孫全彬,像是在哀求他:“我沒去過西北。你……你帶我走吧,帶我去西北,帶我離開東京,孫全彬。”
孫全彬在大漠之中,曾聽到過幼狼的哀呼聲。
大漠中生存不易,狼崽子自打從娘胎下來起,便要學會自己狩獵。因它知道,母狼也好,狼族也好,但凡能夠護佑它的,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大漠。
那永遠有比狼更凶狠的東西,有時是野獸,有時是風沙。
每一匹狼的身上,都有無可馴服的野性與傲氣。它們永不向任何東西低頭,野獸也好,風沙也好,它們不會對著造化賜予它們的災難哀叫。它們明白,當自己哀叫時,便再也沒有戰勝它們的機會,野獸和風沙遲早會吞沒它們,並且比從前更加凶殘。
哀叫的狼,就是輸了的狼。
他見過一隻困在流沙中的幼狼,母族認定了它難以挽救,於是棄它而去,將它丟在了流沙。
幼狼在深陷之地苦苦掙紮,可也無果。它越是攪動著沙,越是沉沒。直到隻有一個腦袋露在了沙外,幼狼才醒悟過來:它已經不可能活下來了。
一切都拋棄了它,它即將在這死去。
於是,它對著蒼天,嚎出了死亡前的最後一聲哀鳴。
稚嫩卻有力,如同一聲怒責,斥問天道不公。
孫全彬在馬上旁觀了幼狼的沉陷,他並沒有去救助,而是在最後關頭,給了那匹幼狼當頭的一箭。
伴著回蕩於風中的哀鳴,他的箭,破風而去,了斷了它。
他看著李朝雲這副模樣,就像看見了當初在流沙之中的那隻幼狼。
從來的傲氣被她收斂,她的哀求,就是狼最後的那聲嚎叫。
帶我去西北吧。
幼狼朝著天哀嚎著。
孫全彬再一次搭上了弓,滿弦。
“西北非常人可居,娘子區區一小女子也,安可作此妄想。”
孫全彬淡淡地說,
“娘子即將成婚,此樁婚事乃官家擇定,娘子將來相夫教子,安心生活在汴京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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