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到母親，第一時間會想起的是什？

    ——催眠曲、童話故事、溫柔的聲音，還有美麗的眼睛。

    提摩西·德雷克的母親與這些都沒有關係，她冷淡、漠然、看著他的眼神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在他的記憶母親的麵孔漸漸淡化成一個符號，若非努力回想，否則便如奶油一樣，在時間的溫度中融化。

    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不討人喜歡，所以拚命當一個乖孩子，然而一切卻如常。後來某一刻他突然明白一件事：也許母親並不是不愛他，隻是排在他之前的東西太多了，多到沒有他存在的空間。

    所以看不到他，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他就這樣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公館長大，從會因為怕黑整夜開著燈，到逐漸習慣在夜色就著床頭燈看書。不甚明亮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投下一小片晦澀的陰影。他拖著玩偶走過走廊，月光落在麵前劃出方格，像是遊戲的家房子。

    保姆隻負責一日三餐和清潔打掃，他很少看見她，有時候覺得好像連她也隻是一個臆想出來的幽靈。

    在這樣的生活中他逐漸學會怎樣應對大人的盤問，怎樣維持德雷克一家幸福溫馨的假象，怎樣把自己裝進上層人的皮囊中再放出來。

    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這一切都太早了。有時候他太疲憊，就會想起以前偶然見過的窗外飛鳥，那樣罕見的紅色的羽毛，在太陽下明亮得如同火焰，耀眼如同鮮血。

    六歲那年，他鼓起勇氣向母親要了一台相機作為生日禮物。從那之後他開始學會拍照，學會用無聲的相片記錄，學會把自己藏得更深。

    在同一年他開始上學，學校的生活比他想象的更無聊，麵上學的學生也很無趣。下課鈴響起的時候，草坪上滿是湊在一起的幼崽，他站在教室門口往外看，在巨大的喧嘩聲中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像異類。

    他開始頻繁的翹課，背著相機走小路拍照。缺課率實在太高，老師一開始因為這個找他談話許多次，後來看在德雷克這個姓氏的份上最終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的成績保持就好。

    一年，兩年，時間就這漸漸過去。他的相機已經換過好幾個了，剪貼簿做了滿滿五大本，按照日期整齊排列在一起。他有時候會攤開那些剪貼簿凝神細看，手指拂過那些照片的時候，他錯覺自己聽到時間的心跳。

    兩年的時光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並不算久，他沒怎長高，臉型也沒變，聲音也還是孩子稚嫩的嗓音，好像一切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他隻是更疲倦，更會偽裝，看過的書更多，拍照的技術更好。

    八歲是他一生的轉折點。當時他剛抱著相機回到家，在檢查膠片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他踩著凳子看了一眼外麵，發現那是一個比他稍大一點的孩子和看不清麵目的亞裔少女。

    亞裔的年齡總是難以猜測，說她是少女也可以，說她是女人好像也沒錯？

    她手提著被精心包裝過的禮物，等待的時候還伸手摸了摸那個孩子的頭。那個孩子別扭地躲了一下，然後自暴自棄一樣歎了口氣。

    噢，他想起來，是前幾天剛搬到隔壁的那戶人家。

    他把相機藏好，輕輕拉開門，熱烈的陽光撲進來，照得背光站著的兩個人越發麵目模糊。

    哢噠——

    冥冥中，他仿佛聽到齒輪轉動的聲音。

    冬日湖麵的冰層悄無聲息碎裂開一道縫隙，有一條漫遊許久的魚好奇探出頭，看到未曾見過的未來。

    那個人向他伸出手，聲音柔軟：“我是克莉絲汀·安德。”

    歌劇魅影和，終末？他有些困惑地想。

    “這是我家的孩子，傑森，來打個招呼。”

    她把那個孩子輕輕推到他麵前，他們身量差不多，於是他得以看到那雙眼睛。火山底下滴滴答答淌著的岩漿，不穩定的岩層震裂大地，浩大的海洋波浪起伏，在那個孩子的眼睛，哥譚的夜晚靜靜降臨。

    他眨眨眼，為這雙眼睛中情緒的景象所攝，所有的一切在這一瞬間好像都褪色風化，他站在空蕩蕩的空白看著他們，心跳聲激烈如鼓。

    “我叫提摩西·德雷克。”他聽到自己說。

    “叫我提姆就好。”

    克莉絲汀一家都是怪人。鑽石區的大家都很讚同這句話。

    上層社會總有些人太無聊到私下談論別家的八卦。提姆偶爾路過的時候聽到她們低語，還伴隨著一兩聲不知是輕蔑還是不在意的輕笑。

    “那個孩子一看就不是鑽石區的人吧，說不定是逃家的大小姐回來了呢。”

    “那個克莉絲汀也奇怪得很，這多次了，誰能記得她長什樣？”

    黑發黑眼的樣子啊，很美麗，像深淵一樣危險卻引人注目的容貌，他想，你們難道看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