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書祁談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帝泠瀟 本章:十書祁談

    楔子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項脊軒誌》

    1

    南聿鎮有舉人安青山,鰥居十餘載而未再娶。

    安青山的亡妻祁氏,在傳聞是多少女子爭相成為的人——溫柔賢惠、端莊有禮、霞姿月韻。奈何偏偏紅顏薄命,不過雙十年華便撒手人寰。

    在安青山眼中,祁氏就是一個冷心冷情之人,才能就這樣輕易棄自己而去。

    祁氏閨名談,自幼女扮男裝進入私塾念書,與安青山同窗十年,及笄之後應父母之言與青梅竹馬的安青山成婚。安青山還記得祁談期待著自己到了男子弱冠之年,能因著往日女扮男裝的緣故請父母賜一個字。隻可惜她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安青山站在樹下,打下來一顆枇杷,入口卻是未熟的酸澀:“阿談,若是你不嫌棄,我願贈你一字,作為女兒身的字。”

    “我如今才知枇杷金黃,才知枇杷葉翠綠,才知你不搽口脂的唇卻似桃花粉紅。可我閱遍這世間五光十色,卻仍覺得純白耀眼,一如你的身影。”安青山就著枇杷,將滿心酸澀一起吞下腹中,“哪怕用盡我的才華,也不能將你以一字概之。青山身無長物,唯贈一字白,權當了卻你心願。”

    貳

    南聿鎮鎮誌記載:明德十年冬,祁修入南聿,十一年春,於鎮西設昭昭學宮。

    祁修是名滿天下的先生,以書畫為絕,曾任太子太傅,後來祁氏滿門卷入一樁謀逆的案子,闔家上下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幹幹淨淨了。

    阿談正是祁修的女兒。

    南聿鎮名為鎮,實際上能有一座城那樣大,繁榮程度甚至可與都城相比,隻是南聿鎮的鎮誌停留在了明德十一年,此後再不為外人所知。

    在阿談的軟磨硬泡之下,祁老先生終於同意她進入昭昭學宮,與莘莘學子一同學習經傳書畫。

    阿談入學宮的那年,不過五歲。

    阿談對學宮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印象極深,那孩子姓安,名青山,正值總角之年,而家中父母早亡,再沒有一個親人。他極聰慧,對於經書傳記過目不忘,書畫尚雖稚嫩,但也頗具幾分祁老先生的神韻。

    祁老先生並不喜歡安青山。

    安青山雖比尋常孩子成熟很多,但總向往鎮外。他曾明言要考取狀元,憧憬著輔佐君王,一展才華。

    “世事紛雜,與你所想未必相同。”

    “先生不也曾任太子太傅,為何要阻撓青山取仕?”

    每每安青山如是提問,祁修隻是欲言又止,歎息良久隻道了一句:“若你經曆過,自會知曉。可終章未必如意,何苦定要一試?”

    安青山不敢頂撞祁修,但私下卻猜疑祁老先生是個畏首畏尾之人。

    祁談便湊巧聽到過安青山的質疑:“祁先生才不是那樣的人!你不知道他究竟經曆過什,憑什質疑他的品性?”

    可安青山問起,祁談也支吾不答。

    但小孩子之間的較量,往往是最容易破碎的。隻要安青山不質疑先生,就能與祁談和睦相處。

    一日,堂上測試學子背誦。

    祁談被叫起來背誦無妄卦的卦辭:“元亨,利貞。其匪正有——”

    祁談突然卡住,教易學的先生睜開眼睛,“嗯?”了一聲。

    “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安青山低聲提示。

    祁談趁著先生還未開口,連忙把安青山的提示重複了一遍。那先生又閉上眼,滿意地點點頭,隨後叫下一個人背誦。祁談坐下後,衝著安青山感激一笑。

    課後,祁談似乎想起來不對,於是衝著安青山補了一句:“就算你提醒了我,也不能說祁先生的壞話!”

    小姑娘穿著男裝,但姑娘家的神情並不能很好地掩飾,安青山和祁談交流越多,越發覺這位同窗或許是女兒身。

    

    轉眼八年過去,安青山更高挑也更俊朗了,祁談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們八年之間同窗共讀,無論是安青山偷偷提醒祁談背誦內容,還是祁談搜羅了鎮外的消息給他,兩個人漸漸有了默契。相互探討易學卦象之時,祁談雖記不住卦辭,可看著卦辭,卻總有超乎常人的看法。

    安青山對此隻有一個解釋:可能這就是她天賦所在。

    平日祁談衣著寬鬆,麵上塗了偏黃的脂粉,也不與學子們同住,倒是沒讓第三個人發覺她的身份。

    接近二七之年,順應天時,到了生長發育的盛時。

    祁談蜷縮在學宮後院,一襲白衣被汗沾濕,路過的安青山一眼看到她背上細密地生出小刺。空氣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安青山駐足良久,未敢移動。

    半晌,地上僅餘一隻嬌小的刺團。

    小刺團倒在一灘墨汁,安青山對於人變刺團一事絲毫不害怕,反而有些擔憂地近前去查看。他把小刺團捧進手心,刺還不太硬,紮著手掌有些刺癢。

    墨汁帶著腥氣,有些像自己曾經無意間劃破手指時聞到的氣味。

    或許她受傷了。安青山帶著小刺團一路奔進醫館。

    坐堂的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家,他哆哆嗦嗦地查看小刺團,最後有些惱怒道:“它好好的!抹上點血就叫受傷了?現在的小孩……”

    安青山尷尬地一再致歉,帶著昏迷的小刺團回了家,順便用溫水擦去了她身上的血跡。

    刺團在東風鎮很多,在南聿鎮卻寥寥無幾。安青山聽聞刺團是祥瑞,聽聞刺團也會掉刺換刺,興許她隻是像蛇蛻皮一樣,到了該換刺的年紀。

    等祁談醒來,見到安青山坐在床邊的瞬間,就知道一切都隱瞞不住了。

    肆

    東風鎮有一個大家族,族姓祁。

    祁氏一族均是修行有道的刺團成精,精於卦術。他們出門在外,因著心地善良,很樂於幫助困苦的人民。民間漸漸有了關於刺團的傳聞,說刺團是祥瑞,把刺團精敬稱為白仙。

    祁修一家正是白仙。

    祁修年少無知,憑借才華成了太子太傅,還娶了心上人為妻。但白仙到底是純白心性,不知曉人類的勾心鬥角。奪嫡殘酷,太子被毒害,可證據卻指到了祁修頭上。搜查府邸之後,甚至還發現了詛咒國運的巫蠱之術。

    祁修攜妻女誤入南聿鎮,安居在這個不同尋常卻唯一安全的小鎮子。

    然而三年之後,祁修之妻重病,他尋入一處洞府,以失去仙術為代價,求那洞府的主人救愛妻一命。他不求長生,不求得道,隻願和心上人共度餘生。

    “昭昭學宮,也隻是‘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罷了。”祁談將往事娓娓道來。

    安青山沉默良久,不發一語。

    “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

    “我非人類。‘非我族類者必誅’,你們人類不是一貫如此?”祁談哼了一聲,“東山的那位,不就是被人類逼死的?”

    安青山有些錯愕:“刺團是白仙,生而性善,何必誅之?”

    祁談一時之間竟無可辯駁,半晌才道:“若白仙殺人無數呢?”

    “無故殺人無數者必當誅,可無論是人是妖,均是如此。”安青山頓了頓,補道,“哪怕人殺的不是人,而是妖,也當償命。”

    祁談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卻偏偏捕捉不到一絲一毫的作偽之色。

    伍

    祁談及笄之年,學宮新來了一位教丹青的先生。

    祁修並不總在學宮之中,隻偶爾指點水墨,因而請了許多才華品德兼顧的先生來教授學子們。

    丹青與水墨不同,它以礦物調製顏色,賦予黑白以色彩。

    學子們的作品雖不說是頂好的,但臨摹先生畫作也都臨摹得七七八八,唯獨享有“天縱奇才”之名的安青山畫得一塌糊塗。那色彩簡直是胡亂搭配的,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顏色到底有什意義一樣。

    丹青先生氣得胡子直顫,抄起戒尺就打安青山的手心:“小小年紀就這樣為非作歹,完全不將丹青放在眼!真以為你過目不忘,書畫有幾分祁先生的風骨就能得意忘形了?你……”

    安青山一貫優異,從未被先生罰過。這先生也是過分激動,罵人的話一串接一串,說得祁談都聽不下去了。

    “先生,他不是故意這樣使用顏料的。我們這坐得遠,看不清顏色……”祁談發現了安青山的眼睛可能有問題,她扯謊扯得自己也不信,多遠的距離能把朱紅和石青混淆,多遠的距離能將絳紫與鵝黃顛倒?

    教丹青的先生吹胡子瞪眼,連帶著祁談一起被打了手心。

    午休的時候,祁談和安青山兩個人對坐著各自給自己紅腫的手上藥。

    “你是故意的嗎?”祁談問他。

    安青山低頭不語。

    “你真的……看不到顏色?”祁談從未見過目中無顏色的人,隻在搬進南聿鎮以前聽說過,人們管這種人叫“天盲”,說他們看不見顏色是因為前世作惡,得罪了天神,才被神明降罪,懲罰他們一世都不能再擁有世間美好。

    安青山不說話,隻微微點了點頭。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祁談也知道天盲到底有多麻煩,一旦被發現他是天盲,那他便再也不能入仕。

    原來安青山所求,從一開始就是奢望。

    “謝謝。”安青山散發著濃鬱的哀傷,但哀傷之中隱隱有一股不服輸的氣勢在悄然綻放,“人定勝天,哪怕……哪怕我不辨顏色,照樣能考取狀元,入朝為官。”

    祁談不知道為什安青山得知自己父親之事後還能這樣毅然決然地想要入朝為官,安青山也未察覺自己想要一展才華的願望深處,還藏著一個想要查清謀逆案真相的念頭。

    陸

    祁談及笄後,便待字閨中,不再去學宮了。

    三月之後,祁修來見祁談:“今日,安青山來提親了。”

    “提親?”祁談和安青山同窗之誼深厚,兩人有了對方不可告人的秘密,卻始終沒有起過想要相守一生的心思。

    “他說,他或許不能全部了解你,但世上不會再有人比他更懂得你。”祁修神情嚴肅,“他是不是已經知曉你的身份?”

    祁談知道父親問的不是性別,而是白仙的身份。她點點頭。

    祁修隻是歎了口氣,雖然女兒什也沒有說,但他明白,這與自己初遇妻子之時一模一樣。雖然不自知,卻已經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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