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愚民之愚,在於無目。
1
“妃蓮,今日又是初九了。”大殿款步進來了一名男子。他聲音低沉平緩,語氣帶著一絲恭敬與熟稔。
“現下什時辰了?長庚可落了嗎?”妃蓮站起身,被男子攙扶著向外走。
“啟明才升……”
“原來已經醜時了。”妃蓮歎了口氣,“去落霞江邊走走吧。巳時再提醒我去長命亭。”
妃蓮吹著泠洌的江風,入目卻是十年如一日的漆黑。
妃蓮本是生在落霞江的一朵緋色蓮花,也是千百年來生長在落霞江的唯一一株植物,受了前落霞宮主的恩惠才成了人形。
她自小長在落霞江下遊附近的北羅鎮,相安無事地在人群中生活了十四年後,還是出了變故。妃蓮從及笄那天起,忽然雙目失明了。她再也看不到常人能看到的景象,卻意外地可以看到旁人靈魂的顏色。
一把匕首從背後刺進妃蓮的心髒,劇痛令她本就單薄的身子在風中晃了晃,像是八九月分池塘搖曳的殘荷一樣。
“怎都喜歡用匕首捅別人的心呢……”妃蓮背過手,摸索著拔掉匕首,卻意外地沒有噴濺出鮮血,“我很失望。”
“你……”男子驚駭,一時間竟手足無措。
妃蓮抬起手,輕輕撫在男子的肩頭:“你好像忘記我為什會留你在柳仙廟了。你看看你的心,早已不是當年的顏色了。”
妃蓮睜開雙眼,豎線一樣的瞳仁發著幽綠的光。
男子抖若篩糠,連後退一步的動作也做不出來,他哆哆嗦嗦地反反複複念著一個字:“蛇,蛇……蛇!”
妃蓮親眼看著漆黑世界唯一的顏色,來自男子身上的顏色漸漸從淺蒼色變得隱隱泛起焦黃。
“曾經你像他,如今卻變了。”妃蓮握著匕首,冰涼的利器抵在男子胸口,她用匕首鋒利的尖端,輕輕描畫著男子心髒的輪廓,“在你徹底失去用途之前,還是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吧。”
匕首刺入胸口,妃蓮動作嫻熟,挖出來一顆完好無缺的心髒。
鮮血噴了滿臉滿身,手中的心髒猶在最後掙紮著跳動。聽著重物倒地的聲音,妃蓮頭也不回地走近落霞江,慢條斯理地清洗心髒上殘存的血跡。
“第八顆……玲瓏心。”
貳
長命亭孤零零地坐落在小西山上,由一條崎嶇小路引向一座瞧起來便破敗不堪的小廟。
廟的牌匾歪歪斜斜,用潦草的字跡題了“柳仙廟”三個大字。廟門微敞,露出來那麵雕著一條被繩索束縛的巨蛇的影壁。
淺緋色的裙角搖曳,蓮步輕移。
妃蓮從影壁後轉出來,邁過廟門口的門檻,踏上曲折坎坷的小徑。平常人走這樣的山道都難免磕絆,可妃蓮卻如履平地,好似這一段盤折幾長的小路她已經走了一輩子了。
長命亭四周荒蕪,亭子也落了色,隱隱泛著絲絲血腥氣。
“長命百歲,為什隻有我一人長命百歲呢……檀郎謝女,為何會是這樣難以企及的期望……”妃蓮悠悠喟歎,“我聽聞西山出現過一扇門,那扇門直通玲瓏城,玲瓏城內無生死……你等等我,隻差最後一顆玲瓏心,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荒山風嘯,夾雜著不知多少橫死之人的哭號。
自從小西山的那群修士滅門在落霞江,唯一幸存的一個修士卷了門派的東西從小西山逃走了。柳仙廟從此清靜不少,甚至整片小西山也成了柳仙柳長明的地盤,隻不過,這片寂靜之地現在歸屬於妃蓮這位孀婦了。
從柳長明死去到如今,妃蓮接連豢養了近百名凡人,可即便他們都是擁有淺蒼色靈魂的鳳毛麟角,但真正剖出來玲瓏心的,卻隻有八人。
妃蓮正打算明日一早去北羅鎮轉一圈,看看會不會有淺蒼色靈魂的人出現,卻忽然戒備起來:“誰?”
“妃蓮,落霞江蓮妖,殺聖人無數。”女子聲音平緩,得到的回應卻是妃蓮不屑的笑聲。
“他們也配叫做聖人?”妃蓮睜開雙眼,毫不避諱地露出一對蛇瞳,觸及眼前的一抹淺蒼色,她微微一滯,心頭湧上一陣狂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隨我走一趟落霞宮吧。”女子並不介意妃蓮身上那股貪婪的氣味,依舊平淡道。
“原來是商雲姐姐。”妃蓮了然,她自從化成人形住在北羅鎮以後,就再沒回過落霞江。龍商雲沒有接話,隻是帶著妃蓮一路進了落霞宮。
“怎,要像商風殺死黃二大爺一樣殺死我嗎?”妃蓮被落霞宮的門檻伴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跟著龍商雲往走。
“……我不殺你。但這世上因果輪回,妃蓮,你償還不起。”
櫻筍時,祀柳仙。
柳仙廟不發一語地屹立在小西山,乾暉灑落於飛簷,給翼角下懸掛的驚鳥鈴鍍上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的孤獨。
一襲麻衣的少女被繩索縛在柳仙廟內的木柱上,遮住雙目的白色綁帶洇出兩塊猩紅。細風吹入抬梁式的廟內,把廟外之人的禱告一並卷入其中。
“北羅鎮獻善民一人,求來年風調雨順……”
民之一字,不過是人被戳瞎了眼。
原先北羅鎮的祭品,都是挖去雙目,近年來才漸漸變為用草藥毒瞎雙眼。
少女覺得綁住自己的繩索似乎在遊動,蹭得腰間作癢。
“怎是朵丹煇?”繩索變成了一條滑溜溜的蛇,他順著少女的腰身,一路遊上少女的肩頭。
信子輕觸在少女被血浸染的雙眼:“年紀這樣小,不能見到世間的景色便太可惜了。”
綁帶應聲掉落。
少女下意識地睜開雙眼,露出一對明黃色的蛇瞳。她看不清眼前的東西,隻能看到一團淺蒼色的光暈。
“從今後,我的眼睛借你一半。”涼絲絲的觸感從身上消失,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少女耳畔,從氣流吹來的方向判斷,這人足足比少女高了一頭,“我的夫人,你叫什名字?”
“誰是你夫人?”少女眨了眨眼,她還不太適應這條蛇的視野。
“我救了你,你自然要做我的夫人。”柳仙輕輕摩挲著少女的肩頭,“這衣服太粗糙。”
少女抬手很隨意地結印,換了一身柔軟的白裙。
“我很煩惱。”柳仙話說一半,似是等著少女追問。
“嗯。”少女輕輕應聲。
沒有得到想要的反應,柳仙興致缺缺,他隻好自說自話:“祖上從未有人娶過蓮妖,不知道能不能破咒。”說罷又是輕輕一聲歎息。
“破不了。”少女退了半步想離柳仙遠一點,卻更緊地貼著柱子而不能動彈了。
“你有名字嗎?我看你是朵丹煇,不如就叫你小……”
“妃蓮。”妃蓮趁著柳仙的“紅”字隻發了前半個音節,趕忙道出自己的名字,“緋紅之妃,丹煇之蓮。”
“妃蓮,妃蓮,好名字。”柳仙念了兩遍,妃蓮隻覺得好似連同自己的靈魂也一起在他唇齒間流轉了兩遍……果然還是不能輕易把名字告訴別人啊。
“你是柳昀嗎?”
“柳昀啊?他死啦。”柳仙的語氣歡快,音尾卻勾著一絲落寞,隻是這落寞被他轉移得很快,故作陰惻惻的聲音傳來,“你知道被獻祭給柳仙的人如若安然無恙地回到北羅鎮去,會發生什嗎?”
“……就算你救了我吧。”妃蓮不欲爭辯。
妃蓮同那些事多的凡人不太一樣,對於所謂的婚約也隻是兒戲看待。一個隨隨便便的儀式,就能給自己換一塊隨隨便便活著的地界,不虧。
當夜。
柳仙廟布置了紅燭羅帳,貼了喜字掛了燈籠,隻可惜他二人均是無法看清對方身上那繡了鳳凰祥雲的吉服,也看不清對方精致柔和的眉眼。
柳仙以雙眼作為聘禮,娶到了落霞江最明豔的蓮華。
“在下柳長明,願與夫人共度一生。”
肆
“還以為你在北羅鎮過得多好,不成想把眼睛也弄丟了。”龍首人身的男子造訪了柳仙廟。
“是我被人設計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風。”那是妃蓮第一次見到龍商風靈魂的顏色,那樣純粹而無情的色彩,似乎他就是為了做那個冷冰冰的落霞宮主而生的。
“你長著柳仙的瞳……”
“我知道,我回不去落霞江了。”妃蓮穿著淺妃色的羅裙,柔軟順滑的料子將她襯得更具備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沉靜柔和。
“小西山柳仙廟的柳仙修的是絕情道,他們借腹產卵,一胎蛇卵中唯一能降生的,便會成為下一代柳仙,而他們則可以擺脫蛇身……”龍商風輕輕點了點妃蓮的眼皮,“變得和人一樣,見到他們曾經見不到的世界。”
“我知道。”
“被借腹的女子,無一生還。”
“我知道。”妃蓮勉強地笑了笑,很快地轉移了話題,“你的小女孩悔婚了,怎一點也不著急。”
“她生是落霞宮中人,死是落霞宮中鬼……沒有人能帶走她。”龍商風輕輕歎了口氣,不知道是在歎妃蓮還是在歎自己,“又要中元了,我回去,還趕得及見她。”
龍商風走後,妃蓮一個人靜默了很久。
柳長明的魂魄是淺蒼的,擁有這樣顏色魂魄的人,命很輕,輕得像絮,好似風一吹便會消失不見了。或許小西山的柳仙的靈魂都是這樣的,也或許柳長明隻是其中最可憐、最薄命的一個。
“柳仙和丹煇的孩子會是什樣的?”
問及子嗣,柳長明從來避而不答。妃蓮不敢猜,但事實早就擺到了明麵上。
三年後,小西山的修士被滅門,柳仙廟倒是鬆快了很多。
柳長明鮮少出門,平日總是坐在廟外不遠的長命亭,看著根本看不到的遠山。
妃蓮常常跟著柳長明登上長命亭,她因山路崎嶇而磕絆了不知多少次,柳長明每次都會很及時地接住她,但每次也隻會說這樣一句:等你走得多了,就不會再絆倒了。
伍
時間過得太久,但其實也隻是寥寥幾年罷了。
簷下的驚鳥鈴褪了色,雨滴甚至打碎了幾片瓦。妃蓮聽過路人感歎過廟破,想讓柳長明修一修,可柳長明隻是說,那是他設下的障眼法。妃蓮看不到,所以才那樣輕易就相信了。
沒多久,妃蓮在廟門口聽到了繩索拖動的聲音。
柳長明讓她不要怕,說是月老下凡來給人牽紅線,好心找到了自己,要把自己和妃蓮永生永世纏在一起。這一次妃蓮沒有信,於是她親眼看著那抹淺蒼色,像星辰散去一樣,永遠消失在了那麵影壁。
指尖觸碰到的石材還有熟悉的餘溫,可封在牆中的人再也不會蘇醒。
蛇鱗劃破指腹,鮮血染紅繩索,一條細細的紅線,把兩人生死相牽:“為什我們初遇與別離,都要是這樣狼狽的樣子……”
妃蓮抬手摸了摸麵上的濕潤,粘膩而腥氣撲鼻。
紅蓮本有再生之能,妃蓮收下了柳長明的聘禮,從此再也不會恢複原本的眼睛。
指尖的傷口愈合,留下一道細線纏繞在尾指指根。
後來偶有人來祭拜柳仙廟,妃蓮躲在暗處聽他們說話,才知道關於這方小廟埋得最深的真相。
“影壁上的蛇又換了,這條本是純白的,偏偏眼尾染了血紅……啊,原來是沒有眼睛。”
“別瞎說。”
“這是真的。我聽說,柳仙借腹產卵有了後嗣,選擇變成人的就會離開這,而選擇繼續修行的,就會把蛇身留在這麵影壁上,隻有魂魄飛升去了。”
“可它為什被繩索綁起來了?”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隕落的吧。”
“那豈不是小西山再也沒有柳仙了?”
“這誰說得準,行了行了,趕緊走吧,我怎總覺得背後發涼。”
妃蓮目送著兩道顏色各異的靈魂離去:原來不是分我一半,而是全都送給我了……
陸
“賣平安符咯!家仙擺件,請回家保管家宅安寧,福壽綿長。”
“還有柳仙嗎?”妃蓮駐足在行商麵前,盯著那團純黑的顏色。她第二次見無情色的靈魂,純粹又冷漠,好像隻是來人間完成什托付的使者。
“巧了,隻剩下柳仙了。”行商把柳仙擺件遞給妃蓮,“瞧您麵善,應是有緣人,這柳仙擺件便贈予您了。”
妃蓮道過謝,轉身才走,就聽見身後的行商唱道:“玲瓏城內無死生,玲瓏城中有珍寶。五仙九心列成陣,玄妙之門火中開。”
妃蓮要追問,那行商卻不見了。
妃蓮豢養過許許多多的人,剖齊九顆玲瓏心卻打不開玲瓏城的門。龍商風再次來訪,猶豫了片刻才告訴她,隻有從與她心愛之人相似的人身體剖出玲瓏心,才能打開通往玲瓏城的門。
摸索了許多年,妃蓮漸漸收集完善了關於玲瓏城的傳聞。
在五仙俱滅後,收齊各自相似聖人的玲瓏心,再輔以純黑、純白靈魂的玲瓏心和一顆擁有神族血脈的玲瓏心,才能在大火中打開允許城中人離開的門。
妃蓮覺得自己可能太貪心了一點,她不像燕清徽一樣隻打算進去陪伴愛人,而是想把柳長明從那個鬼地方撈出來。她不知道,但她覺得,玲瓏城並不是一個好地方……她不想他們留在麵變得不死不生、不人不鬼。
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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