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肅見主人家出來,轉問小姐:
“捉到一窩流匪,不知該怎處置?”
沒等應聲,文薑來了,皺起眉頭道:
“有什好問?既是流匪,就地處置便是,那些打殺的事,還要叫咱們沾上?”
烏肅歎道:“是蘇先生不願傷人性命,非要先來問過主人家。”
文薑聽是蘇先生吩咐,便自不說話了,向小姐使個眼色。
小姐點頭道:“咱們去看看吧。”
回帳整束好衣裝,跟文薑兩人手挽著手,叫烏肅前頭帶路。
一路襯著火光,來到營地前方。
隻見空地上十幾個賊人被綁在一處,啼哭不休。
求饒聲此起彼伏。
叔敖見烏肅領了人來,大步迎上前,忙不及匯報:
“這窩毛賊趁夜摸黑,偷盜咱們財物,被抓後辯稱自己是難民,蘇先生便信了,要接濟糧食也罷,還非帶同他們上路。”
蘇離將身不動,兩手揣在袖子,冷笑一聲:
“好個老馬頭,倒學起惡人先告狀,是不是難民,莫非你沒長眼睛?他們隻想討吃的,怎的你非但汙人聲名,還要致人於死地?”
叔敖一聽,瞪向他道:“我又什時候要弄死他們?你這先生好沒道理。”
眼見兩人又要絆起嘴,文薑忙使話安撫叔敖。
小姐自行上前,細觀賊人樣貌。
這些人有老有少,個個灰頭土臉,麵帶饑色。
並無攜帶兵器,確實不似匪類。
看衣著,雖盡是泥塵,倒齊整得很。
也不是流民野客的裝扮。
竟像城好人家的。
小姐叫解了繩索,好奇問道:“你們怎跑到這山來?”
人走出一個男子,四十上下年貌。
刀削臉,瘦短身材。
應是這群人有分量的。
其他人本七嘴八舌喊著冤屈。
他一出來,便即都息了聲。
那中年男子行了禮道:
“小人名叫範士,我等都是曾國輝城人,輝城被黎族占領,百姓苦黎賊已久,日前一隊強兵來驅逐黎人,本道是天降救兵,哪知那隊人馬趕走黎人之後,竟自家做起土匪,到處搶掠百姓,強擄民女,我一行人等家財被奪,妻女被搶,隻好逃出來,避在山,忍饑挨餓多日,隻想討些吃的,卻不料被當作了賊。”
說著,似怨似哀瞟向叔敖一眼,抬袖拭淚。
其他人也都又哭起來。
啼泣聲哀切,令人聞之心酸。
蘇離生平最恨強征強擄,隻聽得激憤難抑:
“真是豈有此理!這世道怎了?對這些飽受迫害的百姓放任不管,還講不講道義?”
叔敖不為所動,隻道:“此去路途遙遠,途中變數不斷,我等自顧不暇,顧不上旁人。”
蘇離道:“人人都是你這種想法,才把善人逼作惡虎。”
踱到小姐身前。
“你看看,這些難民家宅被占,找不到容身之處,餓得人瘦體衰,便是接濟糧食,把人丟在這荒山野地,又能解幾日饑渴?”
“不如帶到他們到前麵路上,尋人家救助,先生意下如何?”
蘇離眉頭微蹙,斜眼瞥著叔敖,嗤笑一聲:
“如馬頭那般仗義的好漢,都不願多帶他們一程,難道旁人就願意?丟在路上,與丟在這,又有什區別?”
這先生聽話隻聽頭不聽尾,想來是提議百般不合他意願,也就不多嘴了。
叔敖卻被氣得發笑:
“左也不行,右也不是?恕莽人不懂蘇先生的仁義經,接濟糧食也罷,帶上他們絕無可能,最多如小姐所說,載他們一程,還要怎的?”
小姐暗自忖量,卻見蘇小妹把她衣袖來扯動,軟聲求道:
“齊姐姐,你看那些人多可憐,就聽了哥哥的吧,我把自己吃的喝的都給他們,好不好?”
這話說得方合蘇離心意,他忙借話趕話,對小姐道:
“你素性良善,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女子,我小妹不識幾個字,她都懂的道理,你怎會不懂?”
小姐心想蘇小妹這時當眾求她,確是不便當眾拂了她哥哥麵子。
隻能委屈叔敖,先把難民帶上。
叔敖暗地埋怨小姐跟先生一路的大好心腸。
隻得勉強從了。
一行人接連趕路三天。
出了山溪道,來到戈壁灘外。
再往前,是部族交雜的地帶。
主人家三個雖然衣著樸素,都是齊整樣貌。
怕引來歪心思,把些粗布行頭叫她們換上。
那蘇小妹就是粗衣陋衫,把那冰玉雪瑩的臉蛋塗滿草汁。
往那一立,仍是俏生生的。
不得當,還叫把頭臉都罩上。
小姐換了短衣,紮起手腳,包上頭發,抹髒臉。
站立行走,倒似那個模樣。
叔敖見了,總覺眼熟。
一過眼,倒也沒放在心上。
當晚進入胡楊林。
叔敖見到一片清湖,是飲馬歇宿的好地方。
就在湖邊紮營,讓兄弟們各自埋鍋做飯。
便在此間,小姐攙了錦兒去往湖邊偷閑。
正走著,忽然,灌叢底下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錦兒腳踝。
錦兒驚叫一聲。
冷不丁被這一扯,身子朝前衝,眼見要栽倒下去。
小姐一橫胳膊,摟住她腰。
扶定了往下一看,瞧見那隻手。
一驚之下,抬腳踩上去,正中手腕。
隻聽“嗚”的一聲。
那手五指鬆開。
小姐趁機把錦兒拖開。
卻見一人打灌木叢下慢慢爬了出來。
沒爬多遠,隻露出上半截身子,腰以下還藏在叢。
那人嘴念著:
“給我水……”
兩手在土上抓爬,抓出道道的淺痕。
小姐吩咐:“快去喊馬頭,叫他帶人過來。”
錦兒臉色青白,又噤了聲,卻不肯獨自離開。
小姐安撫她道:
“這人軟弱無力,爬也爬不動,我還應付不來?你找了馬頭,就去張羅吃的,拿進帳等著,這頭忙好,我回去吃。”
錦兒本來全無主意,聽小姐說得得理,又派了差事,趕緊照辦。
小姐支走丫頭,往近處蹲下來,仔細打量底下的人。
看他穿著一身皮甲,是個當兵的。
側臉貼地趴著,二十出頭年紀。
受了重傷。
背後,右肩到左腰斜臥一道深長刀痕。
把甲衣割開,血都滲了出來。
他嘴喃喃念著話,都是囈語。
已然神智不清。
小姐往腰袋掏出一個小扁盒子,拈出一粒褐色丹丸。
是專用來搶救急重創傷的保心丸。
她把丸子拈在指,頭偏著想了想。
找來一根粗細適中的幹枝子。
把枝子一端打那兵嘴角硬塞進去,起開牙關。
小丸子照喉嚨投下。
再抽出樹枝,往士兵下頜一頂。
那兵喉頭一抽,丸子就給咽了下去。
過不多久,叔敖帶人趕來。
雖不明情由,但見小姐守在人旁。
想是好心發作。
倘若見死不救,怕又多生口舌,給主人家添堵。
便順同眾兄弟,七手八腳把傷兵抬回大帳料理
小姐避在帳外,探頭問道:
“怎樣了?”
叔敖擦著一雙血手,汗淋淋回說:“傷勢挺重,好在未傷及要害,還能救。”
小姐聽聞死不了,縮了頭回去。
眼見蘇先生急匆匆趕來,退後幾步到暗處避著。
免得叫他瞧見,徒惹麻煩。
蘇離進帳,見著地上擱的護甲,大驚道:
“這是唐國人!”
叔敖愣了一愣:“唐國的?莫不成他是姚大公子的人?”
蘇離微微冷笑。
俯身細看那兵,是個好樣貌的。
雖然臉上粘有汙漬,露出來的肌膚卻養得極好。
當下問叔敖:
“他身上可有什能辨識身份的信物?”
“倒有個牌子,我看了,無甚出奇。”
“拿來給我。”
叔敖斜他一眼,從懷摸出一塊銅牌,兩麵一翻,轉手交給蘇離。
蘇離接過牌子,湊在燈火下察看牌麵。
兩麵都雕有雲霞圖紋,並無一字可認。
蘇離卻把那銅牌緊緊攥在手。
叔敖見他眼光似有異樣,忙問:“你知曉他是什人?”
蘇離收起銅牌,眼光閃動,說道:“必是天子發派到唐國的守兵,怕是驅逐黎人時被傷了,想必你也知曉,我蘇離素來不喜行伍中人,便任他在此自生自滅吧。”
叔敖想這先生好熱心腸,便是不喜歡當兵的,何至於袖手旁觀?
當下笑道:“先生可不是在激我?我卻不上套,若你想救,自去救吧。”
說罷帶著兄弟們離開帳子,倒把治傷的藥和一應所需物品都留了下來。
不多久,二當家的領了文薑過來。
小姐在暗處瞧得清楚。
文薑手上托個盤子。
盛的都是軟爛好喂的食糜。
想來叔敖嘴上硬頂,私心卻願意成全蘇先生的善舉。
蘇離照顧傷兵可說極為盡心。
貼身陪護,擦汗喂水。
那兵發著高熱,一時昏迷,一時清醒。
每到清醒時,蘇離就靠過去同他說話。
因聲音輕,聽不到說些什。
隻他甚是專注。
竟沒留意到有人在帳口偷窺。
小姐留意了一會兒,想起錦兒還在帳等她,就回去了。
時至清晨,烏肅夜巡回來,急報:
“有兵在附近搜查。”
叔敖好生奇怪。
“哪來的兵?查什?”
“聽說前唐叛君的弟弟唐瑜出逃,姚將軍正派人四處搜尋,已搜到這附近來了。”
叔敖聞言臉色大變,猛一砸手,帶著烏肅和二當家,火速趕往大帳。
入了帳內,二話不說,指定榻上:
“把人給我丟出去,立刻拔營出發!”
蘇離張手護在榻前:“誰敢動他?”
叔敖大怒,道:“你怎的!竟敢窩藏叛黨?還謊稱是天子守兵!安的什心?”
蘇離見事敗露,微有愧色,回頭瞥去一眼。
這時唐瑜已經醒來,半靠在榻上,還十分虛弱。
他張了張口,想說話,卻不大能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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