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無與樂者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歐陽筱洛 本章:念無與樂者

    1

    “念無與為樂者,隧至暮水鎮尋陸念白。”

    這像是一句少年純粹又含蓄的情話,陸念白的聲音低低沉沉,落在我耳卻如在一泓山間清泉淌過心尖,沁涼一尾溫熱的風。

    娉娉嫋嫋十三餘,我便遇見陸念白。

    那是2013年放慢了腳步的夏天,離開的時候還餘一串熱氣的腳印尚未被秋葉覆蓋,金風吹來幾朵遙遠的雲,懶洋洋地臥在暮水鎮西山的背脊上,可愛極了。

    走進教室,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微微側頭,窗外經久的懸鈴木亭亭如蓋,伸長的枝椏仍在秋收的日子放肆生長,鬱鬱蓊蓊。

    太陽還是那般耀眼,無一片雲層敢掩其熾盛的光芒,陸念白仿若從天而降。

    我一回頭,便見白衣黑褲的少年站在講台邊,他的目光往四周隨意環顧了一圈,最後真切地落在我身上,隻朝我走來。

    我這個人很木訥,說得好聽些是文靜,兀自在心慌了半晌,麵上卻從容地低下頭去假裝看書,看的是別人的書。

    “同學,我可以坐這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卻是一派溫和俊秀的模樣。

    後來我常想,那天早晨的陽光真好啊,從窗外繁茂的枝葉間漏進來,細細碎碎落了一地,陸念白斂了一身溫柔的光。

    我那時的臉一定紅得似一隻煮熟的蝦,不敢抬頭示人,悶著腦袋傻乎乎地苦思要如何拒絕他,我實不想和一個男生做同桌。

    沉悶縈繞,我在肚子醞釀了一堆“不行,我很煩男生”之類的話,最後看著身旁空落的座位,我一鼓作氣脫口而出,誰知竟磕巴起來:“可……可以。”

    2

    同學們陸續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同桌,大家忙著換座位。陸念白讓我在一邊歇著,我沉默應下,他替我把書從原先的位置拿了回來,順帶幫我把那一摞橫七豎八的書本整齊疊好。

    我是插班生,在前排第二桌默默無聞了一周後,班主任才開辟出一條自由選擇座位的道路。

    如夢似幻,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選擇我當同桌的,是少年陸念白。

    與陸念白相處久了,才知他這人並不如外形那般美好斯文,倒是和八卦姑娘沈茜生動形象的描述相符,是位“敗類”——

    陸念白年紀不大,心倒是挺野,估計上幼兒園那會兒便情竇初開了,女朋友走馬燈似的換。

    教學樓一至四層說是他的萬花叢也不為過,常有漂亮大膽的女同學倚在護欄邊尖著嗓門兒喊他:“小陸”,陸念白又是個不要臉的,來者不拒嬉笑著喊回去:“在呢,同學。”

    我那時不知為何心總不是滋味兒,可他對我粲然一笑,我便隻有無可奈何。

    陸念白一上課就不省人事,常與周公相約桃園閑敲棋子,浪酒閑茶,不亦快哉。

    我惴惴不安地為他打掩護,基本無甚效果。

    數學老師依舊頂著圓滾滾的啤酒肚踱至桌前,任我使勁兒掐打陸念白,他就如一頭被藥了兩碗蒙汗藥的牛似的,無一絲即將蘇醒的跡象。

    我自是拿他沒轍,還是老師比較厲害,退卻兩步後直接使出無影腳,這一踹他也就醒了,醒來我就成了“替罪羔羊”——

    我沒有在老師走下講台的那一刻及時叫醒他,也沒有在老師走近他桌邊的那一刻及時打醒他。

    如果我及時叫醒他或者及時打醒他,他就不會被踹,不會被踹就不會有損他英俊瀟灑、氣質卓絕、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高雅形象。

    我實在不忍打擊他:“大哥,兩個星期你已經被踹不下十次了,哪還有什形象啊!”

    陸念白十分愛麵子,他不屑與我爭吵,冷著一張臉翻看課本。

    ,夏蟲不可語冰。我吵嚷了幾句候便不言一語把一摞書推到兩張並列的書桌中間,壘起一道低矮的書牆,我與他便隔了一個世界。

    我想,我再也不要理他。

    3

    可那時候的陸念白是真的好,慣會哄人。

    要等到四季幾番更迭,夏天又爬過春的脊背,漫漫秋意仍等不來一場暮水鎮的皚皚白雪,亦步亦趨地長大才恍然世界本沒有兩個,隻有在一個世界漸行漸遠的陸念白與陳遇秋。

    一堂語文課打破我與他的僵持。

    陸念白說:“陳遇秋,我看你挺笨的。”

    陳遇秋說:“是啊,沒你聰明。”

    陸念白又對我笑:“不過,你笨得挺深入人心的。”

    ……

    老師安排同學們自由朗讀東坡居士的《記承天寺夜遊》。隔著一道矮矮的“屏障”,我念道:“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欣然起行。念……”

    “在呢!”

    “念無與為樂者……”

    “哎,在呢!”

    “你有病是吧!”我把書“啪”地一下往他腦瓜頂砸去,陸念白笑嘻嘻地把書從頭上拿下來,撣灰塵一樣輕撣兩下,再畢恭畢敬地遞到我手。

    他淺淺露出潔白的牙,恬不知恥攜一縷晨曦般的笑容映入我眼簾,和煦如微風,竟悄悄拂過我的心髒。

    驀然,他便將我蠱惑,我失了骨氣,又原諒了他,我撤了那道“屏障”——把書移回原位。

    第二天,我在我的書桌上發現了一顆水果糖,是我喜愛的西瓜味。陸念白默不作聲,偷偷拿眼角的餘光覷我。

    第三天,我丟得亂七八糟的草稿紙和不見了兩天的鉛筆橡皮全部躺在抽屜整整齊齊。陸念白仍默不作聲,悄悄拿眼角的餘光覷我。

    第四天,老師講完《記承天寺夜遊》,抽查同學背誦課文時,全班靜如一樹秋葉簌簌撲落在湖麵,未敢掀起一絲波瀾。

    我看見陸念白彎唇一笑,拿書遮住頭,輕聲對我說:“念無與為樂者,隧至暮水鎮尋陸念白。”

    4

    2014年的冬天暮水鎮下雪了,薄薄的雪片搭在屋頂越積越厚,終於將沉浸在新年歡歌中的小鎮裹上了一身雪亮的銀裝。

    我留在暮水鎮姑姑家過新年。大年初一家家戶戶在門前掛上兩盞火紅燈籠,我也扶著梯子攀到屋簷下掛了一盞,回頭遙遙望去,風與雪共舞,搖曳一片如癡如醉的燈海。

    不知道陸念白是不是也掛了一盞燈籠?

    團圓飯後,便是圍爐夜話,小孩子們坐不住,都跑到外麵放鞭炮去了。

    姑姑為我盛來一碗水餃,陪我一起看春晚,我突然又想到,陸念白有沒有吃餃子呢?

    初中正是叛逆與中二的幼芽茁壯生長的時期,班主任為感化一群“離經叛道”的學生,體育課時在教室播放了一次“讓世界充滿愛”的勵誌演講。

    全班隻我一人哭得稀嘩啦,鼻涕和眼淚都糊成了一團,同學們投來詫異的目光,班主任瞟了我好幾眼,眼中或有欣慰。

    陸念白遞給我一袋紙巾,似是無奈地說:“同桌,別哭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我埋下頭去,恨不能把腦瓜縮到抽屜藏著,眼淚擦了兩遍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著話也說不出來。

    倒是又聽陸念白歎了一口氣,他說:“你被你家人保護得太好了。”

    我那會兒不太懂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聽沈茜斷斷續續地說起他的身世,才漸漸明白陸念白為何總給我一種老練且純真、成熟又調皮的感覺,他不過十四歲的少年啊。

    十歲那年,陸念白的父母離異,他寄人籬下於姑姑家,上了初中才搬離出來在暮水鎮的十字街口租了間小屋,父親長居在外,母親已擁有新的家庭。

    每逢暑假,他和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

    離開群山環抱的小鎮,瘦瘦高高的少年拖著行囊,踏上大巴車,與悶熱的夏風一路蜿蜒去往外地招收未成年人的工廠。

    我不知道新年他會怎過,會是一個人嗎?

    有個小男孩朝我扔來一個鞭炮,猝不及防“”地一聲在我腳邊炸開,我驚得大叫一聲,氣呼呼地抓起一捧雪捏成一個冰球朝那皮孩兒丟去,嚇嚇他。

    小男孩飛快閃身,朝甬道深處走出的一道白恍人影喊了一聲,“哥!”

    陸念白穿著白色的羽絨服,他從夜色深處走來,我知道,他隻朝我走來。

    原來,不知何時我已走到暮水鎮的十字街口,這隻掛了一盞飄零的燈籠,散發著薄弱的光,卻能紅透我們腳下的薄雪。

    5

    “那是你弟弟啊。”

    “嗯。”

    “那他……”

    “同母異父。”

    我不敢說話了,即便陸念白的語氣聽起來那隨意。

    他送我到姑姑家門前,我有些忐忑地和他說“再見”,怕他突然消失似的。

    雪下得大了,如瓊花墜落,世界變得蒼蒼茫茫。

    他轉身離開時,我又喊住他:“等等。”

    “還有事嗎?”

    “你吃餃子了嗎?”

    幾乎是異口同聲。

    “嗯。”陸念白有一瞬的錯愕,輕點了一下頭,隨即唇邊漾起一個笑容,“那,開學見,同桌。”

    嗯,開學見,同桌。

    6

    萬物複蘇的時節,我千盼萬盼等來開學,也等來了陸念白的女朋友。

    學校組織了一次班級合唱比賽,同學們一番激烈地討論最終還是定下了音樂書上的曲目:《長江之歌》。

    比賽那天,站在我身旁的沈茜望著舞台上青春靚麗的主持人,跟我嘖嘖哀歎:“那個女主持人就是三班的林燼,林燼啊,成績好,長得好,為啥眼光就不太好呢?怎偏就看上陸念白那個花心蘿卜了?”

    沈茜和陸念白自幼兒園起便相識了,兒時的陸念白不太懂事,曾十分囂張地把沈茜逼到牆角搶她的水果糖,回頭就“借花獻佛”送給了鄰桌的女孩兒。

    於是,沈茜深刻地記住了上學前班時的奇恥大辱,對陸念白一直沒什好印象。

    那天的合唱我們班實至名歸拿了第一。晚自習時,班主任喜笑顏開地分發糖果小小慶祝一番,班鬧作了一團。

    陸念白把他的水果糖讓給我,是西瓜味的,他笑說:“給你吧,看你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美妙。”

    我懶得看他,拿捏一副自詡非常冷靜且冷漠的樣子,說:“你拿去送給林燼吧。”

    他讚同地點頭:“嗯,你說得對。”

    他真的沒有堅持要把西瓜味的水果糖送給我。

    真的沒有。

    我把厚厚的一剁書再疊上雜七雜八的卷子一齊移到兩桌之間,又與他隔了一個世界。

    7

    四季又匆匆轉過一圈,忽然卡在了2015年的夏天,我和陸念白不再是同桌。

    我們吵架了。

    好像又沒有吵架。

    我真的做到了再也不理他。

    和他走得越近,我就越喜歡他,可是,陸念白並不喜歡我啊。

    我連續兩個星期沒認真和他說過一句話,敷衍地用“哦”、“嗯”“是”單字回答他。他也懶得看我臉色,下課就走去三班找林燼去了。

    陸念白收拾書桌的時候,很隨意地說:“陳遇秋同學,你要是不想見到我,那我走了啊。”

    我心說,你能走哪兒去?平時讓你和沈茜上課換個位置你都不肯,你還能一個人遠走高飛不成?

    他又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散漫地說:“同桌,我走了啊。”

    我那會兒依舊以沉默應對,性格真是倔強又沉悶,埋頭寫著筆記,不過是寫了個寂寞,我心想的全是陸念白啊。

    可我沒有半分挽留,回首時光算是有了遺憾。

    陸念白真的搬著桌子走了,換來了沈茜。

    學校每周一的升旗儀式實行輪班製,輪到我們班的時候,班主任竟錘定音敲定了我和陸念白主持儀式。

    我整個人都驚呆了,陸念白卻在教室的最右端朝我用力揮手,笑容燦爛宛如一朵向日葵。

    周末的時候我一直在練習背誦稿子,周一就能完全脫稿了,但我還是緊張,那是我第一次登台。

    陸念白湊近我,溫和地說:“別緊張,你就當台下的都是一群蘿卜白菜。”

    我微微點頭,頭發散下來遮住半邊臉頰,以掩慌亂卻是愈加慌亂,他全看在了眼。

    他又說:“真的,我就站在你身邊,不用緊張。”

    是啊,他就站在我身邊,我有什好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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