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玉走的第二天晌午,建國坐在炕桌上寫著字,他眼睛的餘光似乎看見一個人進了院子,他朝窗戶外扭頭一看,立刻機靈的出溜到地上往門外跑去,邊跑邊喊著:
“二叔回來嘍!二叔回來嘍!”
建國高興的蹦到二叔的懷。
禮貴咧著嘴笑哈哈地背著包裹夾著建國進了屋子。
“二弟回來啦。”香兒滿臉笑容迎上去,伸手摘下禮貴身上的包裹。
“建國快下來,這大了也沒個正形兒。”
“餓了吧?嫂子做碗麵給你吃。”香兒邊說著邊拎著包裹往屋走。
“不用了嫂子,出來的時候剛吃過。”
禮貴說著掏出一個小紙包交給香兒:“嫂子,這是工錢。”
老四從外麵跑了進來,
“二哥!二哥你回來了,給俺帶啥好東西沒?”說著話眼睛還瞄了喵大嫂手的小紙包,身子不由自主的奔著大包裹走過去。
“老四你給我過來!”禮貴喊著:
“俺走之前叫你弄的燒火柴怎沒看見?”
“這不是正在弄嘛,天這熱曬死人!”老四撅著嘴扭著瘦瘦的身子想用力把包袱打開。
“嫂子來吧!”香兒柔聲的說著,兩手用力拽開包袱的結扣,包裹有一個裝麵粉的布袋,兩個包著點心的紙包,還有一塊兒花布料。
老四抱起兩包點心想從門邊上溜出去,可被二哥像拎著小雞一樣拎了回來。
“老四你這大了還吃獨食兒,大嫂養你這大,你就不能孝敬她嗎?建國比你小六歲都比你懂事兒!”禮貴低吼的聲音訓斥著老四並搶下老四手的東西。
“老二,快讓老四吃吧,他還是個孩子。”香兒笑著從禮貴手拿過來糕點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打開,拿了兩塊點心遞給老四。老四不滿的哼哼著,隨即又張開嘴巴吃了起來。
這些年,老四也是少年就沒了娘,大嫂一手帶著他就像自己的孩子,老四也把大嫂視為娘親一般跟他撒嬌耍潑。
“老二你也吃呀。”香兒說著轉身又拿了點心遞給禮貴。
“大嫂你吃呀!”禮貴接過來點心就往香兒嘴邊送,香兒笑著躲著往東屋走了。
“娘活著時就慣著你,大嫂也一直慣著你,你看你現在成什樣子啦!”禮貴沒好氣的看著隻顧低頭大口吃東西的老四,順手把點心遞給剛邁進門的建國手,轉臉笑咪咪的望著建國:
“吃吧建國,二叔下次回來還給你買。”他轉過臉又沒好氣的衝老四吼:
“你吃完了就去把柴火抱進來啊!這幾天要下雨。”
“老二,別喊啦,老四也很能幹的。”香兒掀起西屋的門簾給老四打著圓場,
“你跟俺進來一下。”禮貴順著香兒的聲音也就跟了進來。
“這次咋帶回這多錢,還有一塊花布料子?”香兒問道。
“哦,花布料是給大嫂你的。”
“錢嘛…,這次拉腳的活兒幹的好,東家…東家高興賞的。”禮貴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伸手掏出紅色發卡,不知怎的他猶豫了,看向香兒忙乎的背影轉身出去了。
他腦子閃念著跟大哥分手時的話:
“老二你把這些錢交給香兒,暫時先別告訴我們見麵的事兒,我忙完了這陣子一定會回去給她個交待。”
香兒一向很單純,她非常相信禮貴的話。她爬上了炕,打開一個木箱子,從麵拿出個小木盒子,盒子裝著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包裹。
“老二呀,你老大不小了,該成親啦,嫂子積攢的錢足夠你辦事情的了。”香兒絮絮叨叨地說著把錢放在盒子麵,等香兒忙乎完了抬頭看時,禮貴不知道什時候沒了蹤影。
香兒搖著頭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禮貴回到家總是能給她帶來溫暖和寬慰,香兒自己也說不明白對禮貴是一種怎樣的情愫。
香兒端著大木盆走在通往河邊的小路上。秋天的風兒習習吹來,輕撫著她的額頭,撩動著她長長的睫毛。幾經風雨的臉蛋還是嫩白透著粉,身上穿的花布衣服雖然退了顏色卻改變不了她楚楚動人的身姿。幾年的勞碌沒有把她壓倒反而給她增添了幾分成熟與健康。
自打嫁到蘇家,香兒的哮喘病從來沒有發作過,不知道是一種精神支撐著她,還是生活的壓力不允許她倒下,香兒忙忙碌碌這些年,就這坦然的生活著。
香兒自己知道,她活在一份期盼的情感,是她埋在心靈深處的那份任何人都不能觸及的愛。這種期盼讓她每天臉上帶著笑,勞累也從來沒有將這個笑容抹煞。她的笑容和執著同時也感動著禮貴,禮貴也默默的分擔著這份執著。
婦人們仨倆成群的蹲在小河邊上洗著衣服,有的大著嗓門,有的咬著耳朵,互相議論著說笑著。她們的話題多是家的爺們兒從外麵帶回來的消息,經過她們簡略的修飾後再誇大的互相傳播著。
“這些天土匪鬧得可厲害啦,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聽說一個大戶人家娶的新媳婦都被人搶走了……。”
“俺聽說大兵打仗,快打到俺們村啦!”
“對呀,聽說鄉和村上要成立自衛隊啦,管吃管喝!”
“嗨!好鐵不撚釘,好人不當兵,俺可不讓俺家爺們兒去當兵!”
……。
香兒聽著也不言語,默默的洗著衣服,其實她很擔心天天在外麵四處跑的禮貴和禮玉,更隱隱的擔心著沒見過麵的丈夫是否還安然無恙。
這些年她把這兩兄弟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她心總想著,啥時候家人們不再出去奔波,平平安安熱熱鬧鬧的一起過日子該有多好!
洗好了衣服也快晌午了,女人們張羅著回家做飯了。
香兒頭頂著大木盆隨同著姐妹們一起回了村子。
建國趴在炕桌上寫著字,認真的樣子像極了他的爹。香兒斜著身子半倚在門框子上,一直眯著笑眼瞧著建國。
建國抬頭望了一眼,“娘,你幹啥?”建國說著話低頭又接著寫起來。
“娘想給你做身過冬的棉衣棉褲,你先寫著,寫完了娘給你量量尺寸。”
“娘,去年不是新做的嘛,今年俺還能穿。從來沒見你自己做一身,還是給你自己做吧。”建國很認真的抬起頭跟娘說。
“俺們建國長得快,去年的短了娘給你接了一段,跟新棉衣替換著穿。”香兒笑得更甜了。
“俺們建國將來一定是幹大事兒的人,好好學習就成,不用操心娘的事兒。”
“娘!俺不用,還是你自己做吧!”建國幹脆撂下筆不寫了,跪直了身子跟娘爭辯起來。
“好!好!快寫吧,娘不打擾你啦。”香兒笑著轉身出去了。
建國晃了晃自己的小腦袋像個大人一樣歎了一口氣:
“嗨!”
又繼續伏案寫字了。
東屋的織布機哢嚓哢嚓響了起來,香兒坐在織布機前織著布。嫁過來這些年,家人穿的戴的基本都是出自她的手。那個年代的女人們,就像一部機器,生活用的紡織品都是用體力製造出來的。
老四自打爹去世以後就跟建國住到了西屋,香兒一個人搬到東屋。屋子空空蕩蕩的,就剩下那個久經風霜的大地櫃陪伴著她。禮貴幫著香兒把西廂房的織布機搬了過來,屋子顯得有點氣息了。香兒隻要閑下來就上織布機沒日沒夜的織著,她要讓家的老老少少們穿戴整齊了,還要偷閑給自己的男人增添幾件應季的衣裳,她覺著丈夫哪天突然回來了一定是要穿的。
禮貴推了滿滿一車柴火從山邊的小路顛簸著走來。他滿頭的大汗順著脖子流下來,兩手握著車把也騰不開手去擦,汗水遮擋了眼睛弄得他直眨眼皮,他隻好放下車停了下來,用大哥臨走時送給他的已經變色的白毛巾擦著汗,坐在路邊的土堆上倒著氣兒。
禮貴敞開衣服露著渾厚的臂膀,讓涼爽的山風盡情的吹著,他環顧一下左右,站起身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躺了下來,一眨眼的功夫打起了呼嚕。
“嗨!嗨!老鄉!”一個人用力的搖晃著禮貴,禮貴猛地醒來,一個翻身瞪大眼睛看著這個人,禮貴愣愣的眼神視乎還沒有睡醒。
“老鄉,我打聽個道。”那個人微笑著問道。
“哦,打…打聽哪?”禮貴緩過神來。
“去蘇格莊的路怎走?”
“啊,俺就是蘇格莊的,你找誰家呀?”
“蘇格莊有家姓蘇的人家。”
“蘇格莊都姓蘇,你找誰家呀?”禮貴回道。
“哦,我找蘇禮貴。”
“俺,俺…就是呀。”禮貴忽然又變得迷惑了,
“你是誰呀?找俺幹啥?”。
這個人年紀看著十八九歲,穿著黑藍色的學生製服,身上掛滿了塵土,褲腳上還沾了幾顆茅草。他斜背著黑色挎包,文縐縐的臉上充滿稚嫩,一看就是一介書生。
這個書生像是從深山爬出來的,呼哧帶喘的站都站不穩。
“禮貴哥!我可找到你啦!”
書生突然扯著脖子,聲音帶著哭腔喊起來:
“蘇老師讓我來找你,昨天晚上我迷路了,一直在山繞。”
“誰是蘇老師呀?”禮貴還是很疑惑的問,
“你大哥呀!你叫蘇禮貴,還有兩個弟弟叫禮玉和禮成,對了,還有個小侄子叫蘇建國!”書生像背書一般呼哧呼哧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說得禮貴直點頭:“對!對!”
“你怎找到這兒來了?俺大哥有什事嗎?”
禮貴這一問書生也不大聲喘息了,臉色忽然又淡定了下來。
他環顧一下四周,立刻變成很小的聲音說到:
“蘇老師受傷了,躲在山麵。”
“啊!俺大哥受傷了!”
“噓,小點聲,別讓人聽見。”書生用手比劃著製止禮貴,
“是這樣的,蘇老師腿部受了傷,準備回家休養。但是,白天行動不便隻好叫我先來找你,準備晚上接他回家。”
“啊,啊…,好,好!俺現在需要幹什?”
“你先跟我去跟蘇老師他們會合,天黑我們再行動。”書生認真的吩咐著。
禮貴麻利地卸下車上的柴火,推著車跟著書生急急的又進山了。
夜色漸漸深了,村子隻有窗戶紙透過的零星燭光,整個村落安靜的依偎在大山旁,秋風息止,萬籟俱寂。
建國和老四在西屋睡著了。
香兒點了油燈端到東屋,她把油燈放在炕桌上,爬上炕拿起沒做完的衣服,將縫衣針往自己的發髻上磨了磨,然後揮舞起靈巧的小手,上下穿梭,一針一針的縫起來。香兒縫的針碼手藝是又均勻又細仔,也是全村出了名的巧手。
香兒一邊做著手的活兒,一邊等著禮貴。往常天黑之前禮貴是肯定要到家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這晚了還沒有見到他的人影。香兒想著有些著急起來,嘴不由的念叨著:
“這晚了老二怎還不回來?”她嘴嘟囔著還下意識的抬頭望望窗外。
夜很深了,香兒一直做著活兒等著禮貴回家。屋外的鍋還熱著留給禮貴的晚飯。
“大嫂!大嫂!快開門!”禮貴趴在東屋窗戶外悄聲喊著,香兒聞聽放下手的針線活起身下地,她一手端著油燈一手拉開門閂,門猛地被禮貴推開,就見禮貴身上背著一個人不由分說衝了進來。
“大嫂,俺們去東屋吧。”
禮貴嘴的話音沒落就奔進了東屋。
香兒拿著油燈慌張的跟在後麵,禮貴把背上的人慢慢放在炕上,大口呼著氣,回頭跟香兒壓低著粗粗的嗓音悄聲說:
“大嫂快鋪被子,俺大哥回來啦!”
香兒一直尾隨著禮貴後麵顯得有點慌張,不知道眼前究竟發生了什。拿著油燈的手開始發抖,暗黑的屋子油燈晃著香兒的眼睛,讓她看不清楚躺在炕上的人。
香兒的反應有些呆滯,她看向禮貴,視乎用眼睛在問,你說的什?
禮貴看香兒呆在那不動,急得拉了香兒一把又用他低沉粗啞的聲音說了一遍:
“大嫂,快鋪被子呀,俺大哥回來了!”
香兒如夢遊般放下油燈,身不由己的爬上炕,拿了褥子鋪上,協同禮貴將他口中的“大哥”拖到褥子上。
香兒隻是配合禮貴做著,大腦還是渾將起來,香兒是被眼前的一幕驚詫的不知所以了。她不相信日日盼望的愛人突然會降臨到這個屋子,而且就躺在自己麵前。
“大嫂快去拿被子呀!”禮貴低聲的催促著。
“啊,…啊,俺去拿。”香兒應著,轉身跑西屋去了。
香兒急匆匆跑回西屋,建國和老四睡得很沉,她輕輕的打開炕上的箱子。這個箱子的東西有她結婚時帶來的嫁妝也有日後置辦的,都是給禮文準備的衣服、鞋子、被褥……。
香兒翻著箱子,這是她盼望已久想做的事兒。她一直以來,多想有一天打開箱子,把麵的東西拿給禮文。
香兒抱著東西返回東屋,燈光昏暗看不清禮文的臉,但是,她能覺察出禮文昏睡的樣子。
她爬上炕,給禮文蓋上軟軟的嶄新的被子,猶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禮文滾燙的額頭。
“大嫂,大哥中了槍,傷口沒及時醫治,說是潰爛了。”
香兒聽著悶著頭一聲沒吱,下了炕出去了。禮貴在屋子就聽香兒呼啦呼啦地拉起風箱,他隨後跟出了屋子。
“大嫂,你要燒炕嗎?”禮貴也趕忙蹲下來,忙著往灶坑填柴火。
“嗯,先給你大哥喝點東西,再燒點開水清洗一下傷口。”
“明天早上你去鎮上,給大哥抓幾付槍傷藥來。”香兒現在看著平靜了很多,大腦思路也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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