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危相識與三年前的夜晚。

    那時的他已滿十七，沈縱然老來得子，稀罕的要緊，因此十七歲之前，沈危從未入過宮。

    三年前的沈縱然已經年旬七十，年輕時縱橫沙場的大將軍，到老了也不過是一把朽骨頭，已再經不起戰火的摧殘和折磨。

    蠻人來犯時，抄起兵刃要上戰場的沈老將軍忽然一病不起，皇帝夜夜下的詔書如催命一般，寫滿了對沈縱然的不爽，字行間都在罵他：你不行怎早不行，偏偏這個關鍵時候掉鏈子，你若沒有解決方法，老子就讓你告老還鄉。

    沈老將軍氣的險些一命嗚呼，撐著身子坐起來時，咳出了一堆的黑血。沈縱然沒想到，自己這一生拚死拚活的功名成就，竟然就因為這個不是時候的病而分崩離析，他回想自己的曾經，鐵馬戎光，兵戈相向，到臨頭一個好都落不著，難道真的要這樣將曾經的一切榮耀拱手讓人？

    心死如灰之際，沈老將軍躺在床前渾渾噩噩，半夜他忽然動了動手指，摸到一雙光滑年輕的手，老將軍心一驚，忙讓人掌燈，這才看到了坐在他床前一臉睡意地守著他的沈危。

    沈危替父上戰場，年僅十七便穿甲戴鐵，半夜跪在我父皇的麵前，一臉冷淡和無畏地說“父親臥病在床，已不能再戰，但我沈家不可無人，今日我代替阿父，定得勝歸來，守好我大詠江山”

    那時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少年，在從我父皇的養心殿經過，去尋找那失蹤了一整天的貓兒。

    我的貓兒叫溓溓，父皇曾問我，怎給它取了個人名，我眯著眼笑著回答道“因為兒臣曾喜歡的人，也叫溓溓”

    這下好了，過幾天全宮的人都知道公主的貓，名字取於喜歡的人了，而今年的探花郎，名字就叫楚溓。

    溓溓走散的半夜，我左右翻滾睡不著覺，無奈起身帶著宮女去尋找，路過養心殿時，我忽然聽到了一聲微弱的貓兒叫，於是立刻叫宮女挑燈撥開旁邊的草叢，卻沒有發現溓溓的蹤跡。

    大失所望之時，一位聲音極其清澈穩重的少年在黑暗中朝我喊道“你是在找貓兒？”

    2.

    我看到削瘦的少年站在養心殿牆下，身形筆直端正，在那黑暗當中，他懷的溓溓目光明亮，伸出爪子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我氣極，沒接他的話，一把抓過少年懷的貓兒，不顧它的反抗冷冷說道“我的溓溓怎跑到你的懷中了？你是誰？敢對本宮不用敬稱……”

    沒等他開口說話，溓溓便不耐煩地尖叫一聲，在漆黑的夜伸出尖銳的利爪，狠狠地朝我脖頸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

    周圍的宮女驚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大叫公主，我氣的發抖，將貓兒扔在地上，扭頭就要走。

    “公主----”那人上前抓住我的裙擺，他明亮澄澈的眼睛瀉出一絲平靜“夜已深了，臣給您處理傷口吧”

    我定定地望向他，借著月光細看這少年，當真是漂亮極了，比楚溓還好看。

    於是我笑吟吟道“好啊，夜已深了，就不叨擾太醫了，你來罷……”

    3.

    我衝宮女使了個眼色，她立刻心領神會地湧入黑夜中。

    過了片刻，我找了一個石凳坐下，看那少年依舊站立在遠處，不滿道“過來啊，不會先幫本宮止血？”

    他動了動僵硬的身子，隨即從容不迫地走了過來。

    “你叫什名字？”我仰頭問他，片刻後，又察覺出什不妥，踢了他一腳“蹲下跟本宮說話”

    少年慢慢蹲下身子，抬起略顯銳利的眼睛看著我，回答道“臣名沈危”

    “沈危？”我忽然笑了“哪個危？危險的危？”

    “是”

    “竟有人給自家孩子取這種名字？真是不吉利……”

    那時的沈危並沒有不爽，他從懷中扯出一塊手帕，挺起身子慢慢靠近我，我垂著眼一臉冷淡地注視著他，目光掃過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豔紅的唇邊緩緩展開一抹笑，在沈危將帕子觸碰到我的傷口時，我彎著唇角戲謔道“沈危，你當真是好看……”

    沈危猛地站了起來，他俯視著我，鬆開了止血的帕子“公主，不可如此輕浮”

    我料到這個少年會如此害羞，於是更加興奮起來“你今日去找我父皇所謂何事？”

    沈危回答“我父親病重，可南蠻之戰不可耽擱，特此請求皇上允我上戰殺敵”

    他說這話時，我分明清楚地看到沈危眼帶著一絲冷硬，隨即又消失不見，我“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會平安回來嗎？”

    沈危抿著唇，沉默地望著我，過了半刻，他道“談綺窗，你太小看我了”

    我冷笑著拽住他的袖子，目光灼灼直逼視他“誰允許你喊本宮的名字？再敢以下犯上，你就活不到明日出征”

    世人皆知，大詠朝的永定公主談綺窗性格蠻橫驕縱，多說一句錯話就會被砍頭沉湖，是被皇帝寵壞了的刁蠻任性，人人避之不及，如同瘟疫。

    “公主若是讓我活不到明日，那等南蠻進攻大詠之時，公主便成了這個亡國罪人”

    我氣極反笑，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沈危白皙清俊的臉龐立刻紅腫了起來，他怔住了，我剛想張嘴罵他，宮女從遠處跑過來遞給他藥箱，氣喘籲籲地說道“沈小公子，快點吧，公主明日要去學堂，耽誤不得”

    沈危沒再有什動靜，他垂下晦暗不明的眼睛，低著頭打開藥箱，拿出烈酒沾上綢布，將其抵在我的脖頸側處，我被激的刺痛，雖沒說話，卻臉色蒼白，沈危的聲音從我身側傳來，他淡淡道“再忍耐一下，馬上就好了”

    我漫不經心地盯著他看“你模樣挺俊俏，倒是能入了我的眼，沈危”我看著他，微微俯身在他耳邊戲弄“你若平安回來，我嫁你可好？”

    4.

    人人都暗地說我放蕩不羈，一個堂堂皇朝的公主，行事隨意，言行輕佻，不似女兒郎。

    曾聽聞民間流傳，若人與人之間需要發誓，尚可拿安定公主來當玩笑話，譬如有人問：你發的誓當真？

    那人便可說“若我同安定公主一樣，必天打雷劈，永墜畜牲道”

    於是眾人便哈哈大笑。

    這話自是不敢讓我聽到的，若不然十個祖宗都不夠他掉腦袋的。

    雖是如此，可他們說的倒也是真的，就像此刻，我言笑晏晏地望著麵前容貌俊秀的少年郎，開玩笑道“怎？你不願意？”

    誰知沈危立刻放下手帕跪倒在地，他朝我恭敬地俯身“公主，這玩笑開不得，臣此去路途遙遠，危險重重，即使這次能平安歸來，那下次我若死在敵人的刀下，又當如何？”

    我伸出細勻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頜“你倒認真”

    後來我才知道，不是他考慮的周全，而是紫禁城外的沈老將軍府旁，有沈危日日掛念的人。

    5.

    我年少便性情乖張，恣睢無忌。十七歲時在父皇的壽宴上匆匆來遲，那時的父皇不似如今那慈祥和藹，當我穿著一身豔麗的羅紗長裙出現時，宴會已經開始了有半柱香的時間，父皇冷著臉要我跪在大廳中央，問我為何來的這樣遲？

    我如實回答道“兒臣今日出了宮，去看那新晉的探花郎遊街，那場麵當真是令兒臣開了眼，父皇，那探花郎叫甚？竟如此驚才風逸，麵如冠玉，要兒臣失了魂，這才耽擱了一會兒”

    話音剛落，眾人隨即嗤笑出聲，我聽到離我最近的左部尚書之子，裴永在與旁人吐槽“想不到這安定公主真是蠢的百聞不如一見，嘖嘖，隻是可惜了這副相貌……”

    父皇坐在龍椅上，那個九五至尊也被我氣的麵色鐵青，臉上略有尷尬之意，他的目光落在我右側的宴席上，眾人隨即都將目光移了過去，於是我也狐疑地看了過去，發現今日那個意氣風發，正遊街探巷的少年郎，此時正臨危正襟地坐在桌前，偷偷紅了耳根。

    那是我第一次見楚溓。

    我因在大殿前失言，被父皇罰了十板子。

    宴會結束的時候，我正趴在寢殿內疼的昏昏欲睡。

    意識模糊中，宮女輕輕掀開垂幔，低聲附在我耳邊說道“公主，探花郎請見”

    我披著衣裳出了門，楚溓就站在門外的廊沿下，見到我後，他恭敬地朝我拜了禮，解釋道“公主因臣在陛下麵前失言，臣屬實過意不去，特來看看公主”

    我笑出了聲，不顧身上的痛意扶起他“探花郎深夜拜訪本宮的寢殿，就是為了來看看本宮？那可看完了？”

    楚溓愣了一會兒，接著焦急地從身上摸出藥瓶“臣知公主什名貴的藥都用過，此次前來，也不過是盡一份心意，公主，夜色深濃，臣先告辭了”

    他將藥瓶塞給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6.

    我就這樣和楚溓熟絡起來，他閑暇之時會下了早朝去看我，在我不情不願地起床後，又教我習字看書，我少時不愛學習，腦子又笨，一句話讀不通順又寫不出個樣子，他總被我氣的攥著筆說不出話來，在我湊到他耳邊時，楚溓又會說“公主，今日還要多背一篇”

    我氣急了，將書卷扔在他身上讓他滾出去“你究竟是本宮的免費夫子，還是父皇派來折磨我的？”

    後來楚溓再也沒來過我這，聽說是父皇派給了他要緊的事，總之，我再去見他時，楚溓總是躲著我。

    7.

    大詠二十一年，十七歲的沈危代父上戰場，與南蠻之戰整整持續了兩年，次年春天，大詠奪勝歸來。

    聽聞沈縱然之子沈危雖然年輕，但毫不懼敵，在戰場上殺人如麻，手腕狠厲，又敢於衝鋒在前，一舉打入敵人內部，取得阿耶勒麵首，就此一戰成名。

    浩浩蕩蕩的軍隊進入長安城後，無數小女兒郎夾道相迎，站在兩側撒花慶祝，沈危坐在高大的馬背上，穿著甲胄，眉目比從前更加鋒利俊美，襯得整個人英姿颯爽，令人折服。

    我站在城牆之上，遙遙望著他，見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他拉起一位姑娘的手，俯身說著什，神情柔和，漫天的花瓣灑落進兩人之間，仿佛是什令人高興的事。

    我扯了扯嘴角，抱著溓溓轉頭就走。

    8.

    接風宴上，父皇滿麵春風地誇讚沈危，說我大詠又得了一位優秀的武將，沈危不卑不亢地回答，能守好大詠，是臣的福氣。

    我抱著溓溓望著一群歌姬出神，忽然問道“沈危，你的心上人名叫什？”

    此話一出，周遭全都靜了，父皇笑著打岔“原來沈危，你還有心上人啊？下次帶到朕的麵前瞧瞧？”

    沈危點點頭，說好。

    我望著沈危看了一會兒，在他察覺到我的目光看向我時，我忽然起身說道“父皇，兒臣今日累了，先行告辭”

    父皇巴不得我趕緊走，以免又語出驚人，他笑地擺手，要我回寢殿安生歇息。

    我抱著溓溓從大殿走出來，兀自走向殿外後麵的假山之中，溓溓慵懶地叫了幾聲，我摸了摸它的皮毛，要它乖點，沒過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便覆在了我的身前。

    那雙銳利的眼眸更生冷硬，與兩年前不同，沈危冷笑道“公主殿下，兩年不見，您還是如此口無遮攔”

    我知沈危不喜歡我，因為我冒犯了他的心上人，但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小將軍還記得以前的我啊”

    “怎能不記得？臣的記性可好著呢”

    “那你可還記得”我湊近他，借著剛剛折下的桃花枝挑起他的下頜“本宮曾說過，要嫁給你？”

    “公主……”沈危眯著鋒利的眼眸，喉頭攢動“臣這一生，隻娶聽聽”

    “聽聽？”我眯著眼看他“是宋侍郎之女宋聽聽？”

    沈危緊握的拳頭屈於身側，他神情隱忍，俊美的臉上帶著一抹說不清的厭惡“公主，好自為之”

    我仰頭大笑“本宮明日便殺了她”

    “……臣到底哪點兒值得公主欣賞？”他忽然跨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的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你嗎？”我絲毫不覺得痛，似乎在今夜，我格外的癲狂“大概是……皮肉相貌？”我沉思道。

    沈危卸下力氣，他望著我，才露出一個譏誚的笑“想不到安定公主是如此淺薄之人”

    “淺薄之人，世人如芸，大多都是”

    深夜中，四周的桃花樹借著風晃動，沈危身後的長發揚起，我見他竟然在這夜色中微微紅了眼眶，於是冷不丁覺得新奇，呦，這樣的大將軍竟然還會為了別人紅眼，於是伸出手想觸碰上他的眼睛。

    他打掉了我的手，隨即左手鬆開我的手腕，替我係上胸前散亂的披帶“臣十五歲便與聽聽相識，她喜琴賦詩，我便日日前去請教，卻總學不會，她身子不好，需要夜夜熬藥，我便從城北去給她帶桃花蜜，聽聽性子弱，總是遭人欺負，但她說，隻要有我在，沒人敢從她院子前經過”

    我垂下眼看著他修勻的指尖在我的絲帶上翻飛，認真聽著。

    “我自幼喜歡習武練劍，她飽讀詩書，我從前說過，若我以後能進軍打仗，歸來的一件事就是娶她”

    “出征前，她隻教了我一句詩，接著便說，無論我能否回來，她都守著我”

    我沉默著，掀起眼皮望著他，隨即問道“是什？”

    “什？”

    “那首詩，是什？”

    沈危唇色緊抿，他漆黑的眼眸翻滾著湧動的月色，過了一會兒，在我的注視下，他才緩緩開口“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反複呢喃著這句詩，忽然諷刺地笑出聲。

    9.

    父皇的養心殿走水時，我正躺在自己的寢宮昏昏欲睡，意識模糊中，我聽到殿外的宮女太監大喊：走水了，皇上的殿內走水了，快救皇上……

    一陣嘈雜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掀開紗簾猛地起身，推開大門後，還來不及說話，便被一隻手狠狠捂住嘴巴，我倉皇地扭過頭，看到阿稔的臉出現在我眼前，她衝我搖搖頭，要我不要出聲。

    門被輕輕關閉，阿稔扶著我的胳膊將我帶到床上，她的聲音在並未掌燈的黑暗中響起，抖的厲害“公主，頌康王謀反，此時外麵已戰火紛飛，局勢緊張……”

    “父皇呢？我父皇呢？”我攥著她的胳膊問，阿稔表情複雜，我低下頭，忽然摸到了她胳膊上濕濡的一片。

    “皇上……皇上……奴婢並不清楚”阿稔喃喃道“公主先保全自己吧”

    門外刀劍揮舞的聲響大如天裂，與此同時，我也聽到宮人淒厲的慘叫，阿稔拉著我滾到床榻底下，她慌亂之中摸住我的衣服，淚險些下來，悄聲對我說“公主先委屈一下，保命要緊”

    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過了多久，大門被狠狠打開，身穿鐵甲的士兵將長劍抵在我的地毯上，刀刃劃過木椅和床幔，隨即，一位麵色猙獰的宮女倒在我的眼前，她的脖頸上被劃出很長的一道血痕，血跡如泉湧般蜿蜒到精致華麗的地毯上，我狠狠咬著牙，淚流滿麵。

    “還有人嗎？”

    “沒，沒了……”

    “安定呢？”

    “………”

    一隻修長蒼白的手，在我驚恐的注視下慢慢逼至我的眼前，我咬著牙不發出喘氣聲，那人卻忽然說“談綺窗，出來”

    10.

    我愣住了，這聲音，分明是……

    那隻手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將我一把拉出，混亂中，我看到一雙十分漂亮清雋的桃花眼，楚溓握緊我的手腕，將我扔倒在地。

    他一身漆黑的長衣，血跡斑駁在右手的劍刃上，周圍人影重重，我目光怔怔地望向他，忽然之間卻覺得心死如灰。

    11.

    我從未料想到，同頌康王一起謀反叛變的竟然是楚溓。

    楚溓，楚溓，楚溓。

    我指尖發力地扣著地毯，一時間感覺天昏地暗，身邊的士兵一刀將朝我走來的溓溓刺死，血濺在我的臉上，擋不住我的譏笑。

    我笑著說“楚溓啊楚溓，你枉我如此喜歡你”

    楚溓掐著我的下頜，這次，是他睥睨著我。

    “喜歡？臣要喜歡做甚？”楚溓冰冷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一絲寒意，他不經意間，瞥過右手上鋒利的劍刃，一字一句道“既然大詠都要沒了，那殿下活著也沒必要了，臣送你，一路走好……”

    一陣白光晃過我的眼睛，接著，我便陷入永無休止的黑暗當中，任何嘈雜聲都離我很遠，我仿佛掉進了湖，有人拽著我的衣裳將我拖入湖底。

    12.

    再次醒來時，我是坐在轎子的，那外麵嘈雜的喇叭聲幾乎響徹雲際，還有紛紛攘攘的嬉鬧，和女人銳利興奮的叫喊。恍恍惚惚中我睜開眼，闖入眼簾的是一片嫣紅，身下的轎子不斷晃動，晃的我整個人都顫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