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之後，為了能再去探望她，我給自己弄了個假身份，謊稱自己是她堂弟，因為在那天晚上和她串通好了，所以闖起關來格外輕鬆。這比裝病簡單多了，每有閑工夫我就會去和她說話，給她講從別人那聽來的笑話。當然，這一切都背著我的父母秘密進行。

    至於她的父母？我一直沒有見到過，我想那一定是他們太不喜愛自己的女兒了。但說出來後，她搖搖頭告訴我，她的父母一直在努力的工作，四處打探消息尋找診治的醫院和大夫，所以才一直無法出現。

    這我就釋然了，並且想想這樣反倒好了，如果讓她的父母知道有個毛頭小子天天跑來打擾自己的千金，後果不堪設想。

    經過一小段時間後，我們恢複到了往常的狀態，在一起嘻嘻哈哈，講些沒頭沒腦的事情。每次見麵，我必定會問她：“如何，好點了嗎？”

    她則一定會回我以笑顏，說：“每次見到你，我都感覺要好一些了。”

    我希望此話不假，但如果反過來說，我倒是能保證其中真意。與她相遇確確實實的改變了我，使我懂得了鉀是痛的，老撒謊是不對的，女孩的身體是梨花香的，美人魚或許是孤獨的。

    我想，盡管是在陸地上，但她就是我的美人魚，默默的實現了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心願。我是個聰明的少年，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到時候就換我再來實現她的。我要找到，我相信世上的某處說不準真有我幻想中的那片大海，會在午夜升起七彩的波瀾，向著黑色的遠方蔓延。不過，有沒有美人魚就不那重要了。

    然而，事情並未像理想中那樣進行。在一個明媚的午後，我踩著單車，攜著新買的雜誌和花束前往病院，卻被告知海韻已經被轉移走了，去了市的醫院接受更好的診治。

    能接受更好的治療當然是很好的，但市的那家醫院卻不允許除家屬以外的任何人入院探視，就連稍微見一麵都不行。我想要她病房的電話號碼，可甚至沒人願意告訴我她的房間是哪一個。

    我灰頭土臉的騎著車繞著偌大的醫院繞圈，到最後仍是一籌莫展。無數次的，我放學後騎車路過這，無數次的沒有任何收獲。漸漸的，我感到有些累了，心想我不在她也一定能好好的，說不準反而這樣子靜養更有利於她的身體狀況。

    但我最後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一天，在夢，我看見她蜷著尾巴端坐在礁石上聽著海濤拍岸，眺望遠方人間煙火。突然，我驚醒了，仿佛聽到了什。臥室，我的父母都在熟睡。我悄悄的離開，跨上單車，打開手電，在熄滅了的街道上奔馳。跟隨著莫名的靈感，我左繞右繞，沿著樹林的碎石路到達了一片半塌的籬牆前，那有個一人高的破洞，足夠我推著車進入。

    我小心翼翼的撥開周圍恣意生長的樹枝，進到了深處，聽見女性微弱的哼歌聲。我越進，女性的聲音越清晰，我越發可以確認，那正是海韻的聲音！我加快腳步，喘著粗氣向發出光亮的房間前進。接近了，我看見光亮中熟悉的背影，不禁要淚流滿麵。

    “海韻！”我壓低了聲音朝她喊。她疑惑的回過頭，隨後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市醫院的病房半埋在地下，隻有上麵一半的窗戶露出地麵，外側還有防護的欄杆。

    她興奮極了，也不管自己穿著病號服的邋遢模樣，三兩步爬到了窗台上，將窗戶打開伸出手。我將車隨意放到一旁，蹲下身子牽住了她的右手。

    她高興極了，整個人都雀躍著，可我借著燈光看清了她的身影，卻不由得染上憂愁。距上次見麵不過一周多，她整個人卻瘦了一圈，頭發亂糟糟的，能看見眼皮下的黑眼圈，麵色也蒼白許多。

    察覺到我的目光，她頓時羞紅了臉，拉上窗簾在麵衝我喊：

    “稍等，我整理一下再來見你！”

    過了一陣子，窗簾重新打開。說是整理，她能做的也隻是把散亂的頭發稍微紮一下，衣服的扣子重新扣好而已。她那衰弱的臉上出現笑容，可她越是這樣，我越感到心痛。但好不容易見到麵，她一定不希望看見我帶著陰霾的表情，為了能稍微使她高興一點，我也要擠出笑容來。

    “真神奇，”她看著我的臉發出驚歎，“你居然真的被我召喚過來了。”

    我歪了歪頭，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笑著解釋：

    “你還記得你給我編的小狗蘇西的故事嗎？我想著，如果我在心不斷默念想要見你，你是不是也會過來呢？沒想到居然真的有效。”

    她跳脫的思維令我啞口無言，但又一想，我覺得說不好真是這樣，我是受到了她的召喚才能找到這的，因為她仍想著能見到我，我才能見到她。

    我再次穿過欄杆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比之前還要冷，瘦弱的能摸到骨節。

    “我本來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她笑著對我說，“但看見你，我好像又好起來了。”

    我還沒想好怎回應，她突然又發出驚訝的聲音，指向我自行車車簍的方向。我順著她的手看過去，想起那是我之前買的還沒吃完的砂糖橘。

    “能稍微給我吃一點嗎，”她對著我請求，“我好想吃點甜的東西。”

    我猶豫了，倒不是我心疼橘子。我並不太懂病理學上的知識，但我想給病人吃未經過醫生允許的東西肯定不大好，何況那橘子一直放在冷風，現在估計已經非常涼了——然而，雖然在心想的有理有據，可一看見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就失去了抵抗力。

    我將塑料袋從車簍拿出來，輕輕抖了抖，從麵挑出了個個頭不大，沒有黑斑的橘子拿在手。果然，橘子涼颼颼的，這樣吃下去準會鬧肚子。考慮了一下，我擦了擦手，將橘子剝開，用手心把橘子瓣捂熱，再透過欄杆直接喂給她吃。那場景稍微有些好笑，像是我在投喂動物園的猴子。

    “真甜。”她眯著眼睛，享受口中甘甜的汁水。我就這樣一瓣瓣的捂熱了喂她吃，最後一共喂了五個橘子。我想，這份量大概沒事，應當不至於出問題。

    “唔，真是抱歉，”吃完了橘子，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這段時間一直在照顧我，我卻沒什能回報你的。”

    我搖搖頭表示沒關係，心想你如果能高興的繼續活下去，就是對我的最大回報。

    “我以後盡量每個晚上都來，順便給你帶些水果吃。”我對她講。

    “可，你家離這很遠吧？你父母知道嗎？”

    “不遠，我騎五分鍾車就到了，我家人都同意我來的。”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但隻要能讓她心安就好。

    在之後的每個夜晚，隻要一有機會，我就偷跑出去和她見麵，淩晨一兩點再悄悄的回家。至於丟失的睡眠，我就在那些沒勁的課上打盹補回來。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心中有股相當不好的預感，每次與她見麵，我都會覺得她又衰弱了幾分，盡管她自己總說沒有問題。我感到沙漏的沙子正在逐漸漏完，隻要稍微不注意一下，她可能就會化作白色的泡沫。我想要多做些什，可站立起來，我悲哀的發現自己比起病床也不高多少。

    一天晚上，我如慣常一樣跑去見她，她卻突然神秘兮兮的，拉上窗簾，說要給我一個驚喜。過了一會兒，窗簾重新拉開，我張大嘴巴，看見她赤腳站在地麵上，隨後，盡管穿著病服，她開始翩翩起舞。

    蹲坐在地上，我隔著護欄靜靜的觀看。她跳的不算很好，在很多地方都有些僵硬，在麵對我時還會因羞澀而感到慌張。但那是段完整的舞蹈，我非常驚訝，不知道她是如何偷學來的。

    她笑著告訴我，她每天會借十分鍾護士的手機和家人打電話，邊打電話，她邊偷偷打開網頁看舞蹈的視頻，久而久之就學會了。

    我很感動，告訴她那是我見過最美的舞蹈，她羞澀的笑了，告訴我如果穿著裙子跳的話一定會更好看。

    裙子！這兩個字像雷霆一樣擊中了我。我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了，我要攢錢，為她買一條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然後我要把父親的手機偷偷帶出來，為她拍攝，這不光是為了留念。如果，如果最壞的事情真的發生，我至少還有這段視頻，可以告訴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曾有這樣一位美好的姑娘在這世上活過。

    想到了就要做，但我是個初中生，想要不留痕跡的攢下幾百塊錢真是件天大的難事。我父母每天會給我五塊錢讓我買零食吃，每天中午買飯，我努努力也可以省下十塊，這樣一天就是十五，我物色好的幾條裙子都在四百五左右，那就要花一個月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最近，我每一次去見她，她都比上一次要消瘦，蒼白。她安慰我說，不要緊的，這是因為剛剛更換了治療方案，身體不適應。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勉強自己。

    她的精神狀況也很不好，我在說話時，有時會觀察到她的眼睛突然失焦，她在說話時，偶爾會突然忘記自己上一句說了什。最初，我帶來的橘子她能吃掉大半，但現如今連兩三個都吃的很艱難。我擔心比起身體，她的精神會更早被損壞，警鍾鐺鐺作響，我必須加緊時間。

    幸運的是，我在學校還認識幾個有錢的小孩。他們學習不好，又愛欺負別人，所以我一直很討厭，但現在顧不上這些了，我低頭主動向他們請求，最終他們同意讓我代寫作業，每天總共給三塊。到後麵，我又同意給他們當小弟，並在考試時提供小抄，這樣一來二去，我總算能在兩周內攢夠錢。

    我定下來給她挑的，是一件質樸的淡黃色的連衣裙，摸起來手感很好，想必穿起來也一定涼爽舒適。我不了解她的喜好，或許，她會喜歡更熱烈一點的？喜歡綴著蕾絲，更加可愛一點的？我隻能祈禱至少她不要太討厭這種。

    可就在和店家談好了日期和價錢的那天，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堅強如她，也無法忍受一天又一天的摧殘。終於，她的精神崩潰了。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感到有些不大對勁，她的笑非常勉強，手不受控製的哆嗦個不停。我沉住氣，仍像往常一樣一邊剝橘子給她吃，一邊陪她說話，希望能緩和她的症狀。然而過了一陣子，她還是終究抑製不住悲痛，哭了出來。

    “對不起，遠桂，我好像真不行了。”她麵容扭曲，艱難的握著我的手訴說，“我這些天好痛苦，好痛苦，沒完沒了的輸液，化驗，每個人看見我都神情嚴肅，我問他們話，他們啥也不答。最近吃飯吃藥的時候，我老是想吐出來，就連你喂的橘子，嚐起來都有股苦味。”

    焦躁感和無力感讓我頭痛。我不知道她每天過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真恨自己無法替她承受一些。

    沒辦法，我隻能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告訴她沒事的，一定要努力堅持下去，隻要堅持住，病情就一定會好轉。

    可是，她看不到希望。她告訴我她其實心清楚，自己的病基本治不好了。

    “我偷聽到了醫生的談話，”她露出慘白的笑容和我說，“他們估計我最多隻能活到這個月末了。”

    我感到被當頭打了一棒，暈暈乎乎的腳下差點就沒站住。月末，那離我給她買好裙子的日期都還差幾天。

    “求求你，堅持住，”我懇切的和她講，“請你等等我，給我一點時間。我非常聰明，又很努力，不用多久就會成為非常厲害的醫生，到時候就能治好你的病了。知道嗎？我最近已經有在看醫學上的書了，那些書很多大學生都讀不懂。”

    知道自己在講些胡話，我隻希望她能感到些許的安慰。沒想到，撲哧一聲，她居然破涕為笑，我有些著急，覺得是不是她不相信我，悲極生樂。仿佛看出了我的心聲，她搖搖頭，用哀傷卻又充滿希望的眼神看向我。

    “我相信你。你將來一定會成為非常、非常偉大的人的。”她說，“真神奇，和你稍稍說兩句話，我就感到又有力氣了，你真是我的，我的……”

    沒找到合適的名詞，她有些語塞。

    “下月2號，”我跟她講，“那一天我有個驚喜給你。”

    她點點頭，告訴我，她會努力活到那一天。

    “還有什我能幫你做的，都請通通告訴我吧。”我向她請求。

    她抬起頭，望著我，說：“那就請你抱抱我吧。”

    我俯下身子，與她隔著護欄擁抱。

    7

    我加班加點的努力，除去平時課上學的東西，我真的開始借閱醫學上的書籍。她的肝和腎有問題，我就先去查找對應的學科。可那些書都太深奧了，為了弄懂我就不得不先從生物學的基礎開始看起。

    另外，除去裙子，我還要給她準備其他禮物。我要為她做一條吊墜，親手為她串珠子，然後用針紮一個可愛的小兔子掛在下麵。因為太幼稚了，質量也很一般，她或許會不想戴，那也沒事，她可以把它收起來，或者生氣時把兔子當成我來揍。

    我相信老天不會辜負努力的人。我和她都很努力，也很善良，除了偶爾說些謊外沒幹過任何壞事，好人會有好報的。

    終於，上蒼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接受了我的祈禱，一個星期過去，她的精神明顯恢複了許多，皮膚也有了些許的紅潤。她告訴我，新的治療方案在折磨她那久後有了效果，身體狀況明顯好轉，醫生們見到她也都露出笑容，說不準，過不了多久就能好了。

    我開心極了，差點當場哭出來。得知這樣的好消息，我的生活充滿動力，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不過，我沒有懈怠，還是努力學習醫學的知識。哪怕她用不到，以後或許有能派上用場的時候。而且，我發覺醫學很有意思，人體真是奇妙。

    後麵的又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在練一支新的舞蹈，而且進展神速，在我承諾要給她驚喜的那個晚上應當能練好。回去的時候，我蹬自行車蹬的飛快，巴不得直接穿越時間，來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