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小鎮被山包圍，山上的樹鋪滿了雪，小鎮又被雪包圍。

    小鎮雖位於南方，但由於地勢較高，每年冬天也會在某一天突然飄起雪花：一片落在額頭，迅速化開成水，吸走一點熱量，人們就會像被針刺一般，驚呼一聲，抬起頭，看見紛紛擾擾落下的白色。

    出租車司機老王像往常一樣駛出家門，車前玻璃在冬日的照射下泛著金光。

    今天是他的兒子放假回家的日子。其實不應該這早，隻是他們學校出現了疫情，所以他不得不提前返鄉。當兒子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感覺他的心被人揪住了，兒子的聲音卻是淡淡的，隻是說著要他來接他。他想問他最近怎樣，但在他說出口前，電話已經掛了。

    兒子長大了，他告訴自己，不讓自己去回想兒子小的時候，每天都會定時給他打三個電話，問他吃早餐沒有，吃中餐沒有，吃晚餐沒有，然後撒嬌著不讓掛電話。有時客人正好聽見他們的對話內容，會笑著說：“你兒子真喜歡你，不像我家的，都不搭理我。”自己都會不自覺勾起嘴唇：“是啊，就是太粘人了。”

    他抓著方向盤的手滲出汗珠，車暖氣開得很足，隔著口罩，他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一團棉花往鼻子塞。但是如果是從外麵進來的人，瑟縮著的身體瞬間被暖氣包圍一定會很舒服，他想著，放鬆了自己手的力氣。

    外麵的行人很少。少數的幾個路人也穿著臃腫的棉衣，戴著的口罩外麵還圍了一圈圍巾，低著頭，走在自己的世界。這明明是一條很繁華的路。

    以往每當這個時候，上班的白領，上學的學生，總是會將這堵得水泄不通，汽車一大早就“叭叭”個不停，人聲，車聲，經過城鎮的鳥聲，交織出獨屬於小鎮清晨的交響樂。但是現在大家都窩在家，躲在被子，忍受著高溫和疼痛。他應該是少數還沒有感染新冠病毒的人之一。

    現在是早上九點，他兒子的汽車九點十五分就會抵達小鎮，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趕在他兒子下車之前到達汽車站。

    他熟練地旋轉方向盤，小鎮所有的路早已刻在腦海，隻要再直走1000米，在前方路口左轉，大約在行駛500米，路的右方就是小鎮唯一的汽車站。就當他即將轉彎時，他看見一個人影在朝他招手，他下意識地腳踩在車上。

    路旁站著一個年輕人，隻有一個巨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他的身邊，他消瘦的身子在風中搖晃，厚厚的針織帽中露出的頭發耷拉在兩鬢。

    他恍惚見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兒子。

    不行，得先接孩子。他的車前早已將“空車”打下，難道他沒有看見嗎？哎呀呀，反正剛才在路上看見了好幾輛出租車，總會有一輛車停下吧，而且他得先要去接孩子。

    他將腳從車上移開，在離開的一瞬間，他扭頭看向那個年輕人，他似乎很冷，他整個人都縮在套在身上的大棉襖，周圍冒著熱氣，就像是神靈嬉笑時哈出的氣。

    他不會發燒了吧？他忍不住想，這個時候發燒，會不會是陽了？他將手捏在方向盤上。陽了很痛苦吧，他想起昨天他同樣開出租車的夥計老趙跟他打電話抱怨說：“太痛苦了，全身都像是要散架了一樣，腦袋也感覺有人那錐子敲。”

    像散架一樣，那得多痛啊？我們家那小子嬌氣的很，稍微磕到碰到就喊個不停；腦袋被人用錐子敲，他想象著自己兒子抱著頭痛苦的樣子，浮現在眼前卻是路旁的年輕人的臉。

    公司的人陽了一大半，堅守下來的戴哥、老吳和小李前幾天也陽了，現在就隻剩下老趙和他了，不對，昨天老趙不是打電話告訴他陽了嗎？

    他不停瞄著車上的時鍾，車速卻慢了下來，他轉了個彎。

    “小夥子，上車嗎？去哪兒？”他將車停在年輕人麵前。

    年輕人的眼睛眨得很慢，他好像處於一個噩夢，而老王是這個夢不該出現的人物。他想了半天，緩緩點頭道：“去金露小區。”

    老王走下車，動作麻利地將年輕人的行李箱塞進後備箱。

    “謝謝師傅。”年輕人感激地說道。

    他擠進後座，整個人攤下，似乎要化成一攤水，溶進坐墊。

    老王在口罩外又戴了一個口罩，才上了車。

    “小夥子，你是不是陽了？”老王透過後視鏡觀察著年輕人，他咳嗽個不停，唯一露出的眼睛充滿了血絲。

    “應該是的，不過師傅你放心，我戴了好幾層口罩，絕對不感染您，我將窗戶打開。”他說著就要去打開車窗。

    “不用了，小夥子，叔叔我啊，身板硬，沒有那容易感染的，你就乖乖坐好，別又加重了，我們馬上就到了。”老王不停地瞄著時鍾，他調整著坐姿，總覺得坐墊上有東西在紮他。

    小王廢了老大勁才把那他黑色的大箱子拖到車站口，他身上還背了個書包，麵裝滿了書。他站在車站口左顧右盼，沒有看見那輛熟悉的車，那個熟悉的身影。

    還沒有來嗎？

    他將手插進口袋，過於臃腫的衣服使簡單的行動也變得艱難。這個冬天真冷啊，他想著，呼氣從口中冒出的白煙，飄在空中，又很快消失不見。

    手在口袋摸索著，終於取出手機，一看時間，已經9點23，他將手機抓在手中，垂在身體的一旁，手隱隱透紅。

    是忘記時間了嗎？路上出什意外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催催？我要不再等等？

    身旁的行李箱陪著他等待，書包因為太重，暫且放在了行李箱上。他看向回家的方向。

    路上空蕩蕩的，鮮有幾輛車經過，與他一同下車的乘客都已經被親人接走。隻有他在等待，他永遠在等待，他已經習慣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