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身似玉瓷，矯美非凡。

    它於林中靜靜獨行，唯有風雪伴隨。

    阿迪薩亞記得它，他四十多年的狩獵生涯中曾有幸見識過這美麗的生物，若不是一聲鹿鳴輕啼，自己這次絕對發現不了它。

    他輕巧熟練的摸出了獵弓，箭矢輕搭，瞄準了白鹿。機會隻有一次。

    溫度，濕度，風向風速，快速測算著外部環境因素對射擊的影響。呼吸，心跳，肌肉控製，將自身狀態調整到最適宜水平。

    在他全神貫注時，白鹿卻突然察覺到了他，驚嚇著扭過頭來對上了阿迪薩亞的雙眼。

    “繃！”弓弦輕震，箭矢扭動著穿梭風雪飛向目標……

    阿迪薩亞猛的從夢中驚醒，睜開了雙眼，沉重的呼吸著平複情緒。他從床上坐起，沉思回憶起夢境，喃喃自語。

    “好久不見了，真是好久不見了……”

    木屋外的大雪隨風飛揚，即使堆蓋著兩層厚棉被阿迪薩亞依然感到腿腳冰涼，禁受不住這寒冷，他翻身下床，點燃了懸掛著巨大鹿首的壁爐。摩挲著雙手，升騰的火焰溫暖了他稍感僵硬的身體。

    家中食材已盡，皮絨靴踏在木地板上咯咯呀呀的響。他在儲蓄櫃中翻找了一番，阿迪薩亞從兒子寄回來的舊信封中取出了部分錢幣，揣進兜。

    阿迪薩亞抵觸幾乎所有新興科技事物，兒子便隻好以郵寄的方式將生活所需寄送給他。

    阿迪薩亞歎了口氣，看向了自己小木屋牆上懸掛的數十副精美的動物標本，那些是他獵人生涯的戰利品。

    他取下了一柄巨大的獸角裝飾，簡單的清理了一番。這隻巨大得誇張的獸角曾屬於一隻巨大的瘋狂敲擊獸，它是阿迪薩亞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曾有數名收藏家開出不菲的價格想要收購這枚獸角，但都被阿迪薩亞拒絕，這是他榮耀的象征。

    收拾了一番，阿迪薩亞推開木屋的門，前往白穀城補充生活必需品。緊了緊毛皮風雪大衣，背起小推車，阿迪薩亞向城中行去。

    提拉著推車上的貨物，阿迪薩亞艱難的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雪天，城中氣氛蕭瑟，行人寥寥，兩側商家也是生意缺缺。整個城市比起以往要安靜許多。

    城市廣場上，全息影像帷幕在大聲的循環播放著帝國的宣傳視頻，惹得他厭煩。

    “全民動員，強我帝國，加入光榮的帝國軍隊，加入全人類的正義抗戰事業，為了人類崛起之偉大事業奮戰。為了皇帝的榮耀，讓人民動員起來，勇敢的抗擊一切強敵……”

    “我們無往不利的軍隊將摧毀一切侵略者，我們強大的帝國軍將碾碎所有的邪惡，皇帝的光輝將撒遍銀河……”

    阿迪薩亞不喜歡這個吵鬧的東西，自從帝國到來後，他的世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座拔地而起的城市，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穿梭車。他們帶來了很多神奇高效的技術，徹底的改造了他的世界。四十年，曾經還是青蔥的原野，如今已經變成了高樓森林。

    阿迪薩亞幾乎從未接受過這些改變，他極少嚐試去接觸那些被稱為“高科技”的事物。他堅持著，在影響最小的情況下，維持著自己的生活。他是最堅定的守舊派。

    “我不會向他們妥協。”他如此想著，並一直堅持著。

    他住著相對原始的木屋，位置遠離城市，他乘馬出行，絲毫不在意他人目光。他沒有接觸任何新興通訊技術，這使得他與兒子間的溝通仍在通過原始的信件交流。

    他隻在自己認為不重要的地方做出些許妥協，比如自己的毛皮大衣，確實比手工縫製的好。

    總之，阿迪薩亞堅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

    一輛民用穿梭機在阿迪薩亞的身旁停下，向他鳴了兩聲示意。

    “阿迪老哥，好久不見啊。”後座車窗拉了下來，一個身著公服的中年禿頂男人探出頭來，向阿迪薩亞打著招呼。

    阿迪薩亞看了看他，回道：“哦，是市長大人，你還記得我這老頭子啊。”

    “嗨，老哥開玩笑了，您這是要去哪啊，來我家吃個飯吧，咱哥倆很久沒有好好聚聚了。”

    “我隻是出來買些東西，家還有些事，就不去了。”

    “那上車我送您一程啊，這大雪天不能走著回去吧。”

    “不了，你知道我不會坐上那鐵盒子。”

    “唉，那您有空請一定找我，我大多時間都在辦公室，你有事盡管來找我。”

    阿迪薩亞沒有再回話，轉身擺擺手，自顧自的緩步離開。

    穿梭車上的男人合上了窗戶，前座的秘書邊駕駛邊好奇的向他問道：“多倫市長，這位老爺子是誰啊？他的態度似乎……”

    “，他可能隻是不太喜歡我而已。”

    “你不認識他嗎，也是，你們外地調來的小夥子從來沒聽過白穀城的故事。”

    “您能給我講講就最好了，我對白穀的曆史一直很感興趣。”

    看著窗外的飛雪，男人回憶往事，娓娓道來：“阿迪薩亞，弗朗西斯·阿迪薩亞。說起來，我曾經是他的崇拜者，或者說，城市住在老安置區的大多數老市民都曾是他的崇拜者。”

    “你知道白穀設市多久了嗎？”

    “額，算上今年是有四十年整了吧。”

    “是啊，離那時候已經過去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白穀還是一片山區灌木林，曾經在這片大陸上生活的部落民大多聚居於此。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那時候的白穀風景很好，水草豐茂，足夠養活大規模的獸群，其中也包括一些強大的珍奇猛獸，狩獵珍獸是部落民的傳統。”

    “我們的部落尚武，而一名優秀的獵手能獲得部落的所有讚譽與榮耀。獵人們便是所有部落民們向往與崇敬的目標，是各部落馳騁疆場最強大的武力。而阿迪薩亞便是他們之中最出色的，我們那時候稱他為“第一獵人””。

    “四十年前，是帝國到來的那一天，一名帝國公爵帶著他的艦隊來到了這，隨之而來的便是從天而降的帝國軍團。”

    “部落民們沒有與帝國軍團進行任何有效溝通，戰鬥的欲望驅使著獵人們追尋狩獵的榮耀。在他們眼中，那些身著動力裝甲的殺戮機器便是他們榮譽狩獵的目標，多可怕的落後愚昧。”

    “代表著部落最強大武力的獵人們乘著祝福出征，我青年時的熱血促使我偷偷的跟隨出征勇士們前往了戰場。”

    “可我卻隻是目睹了一場屠殺，一切驍勇和榮耀都在炮火中被碾為齏粉，所謂獵人的榮耀隻是一個笑話。帝國所擁有的是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我被那力量所征服，癱軟在地，動彈不得。”

    “帝國軍隊抓住了我，我茫然的跟隨他們返回了部落駐地。期盼著出征勇士們榮耀歸來的部落群，等到的卻是無可阻擋的帝國軍團。”

    “恐慌，騷亂，部落民們所有的驕傲和信仰都在瞬間崩塌，他們像羔羊一般被聚集在一起，集中起來。”

    “年輕的公爵隨即出現，他在衛隊的保護下巡視著這片被他征服的土地。”

    “他在所有人麵前展現出自己的獨特力量，那力量遠超鋼鐵軍團帶來的震撼，似乎能夠摧毀人心一般，隻有神明才會擁有那樣的恐怖力量。”

    “靈能。”

    “我們完全屈服於那力量之下，跪倒在地，無力掙紮。公爵發表了演講，他用我們的語言宣布，他已經將我們征服，白穀將成為他治下的帝國領土，而所有部落民都將成為他名下的奴隸，成為帝國的一部分，任何人有異議，都可以向他提出。”

    “部落民們沒有任何聲響，所有人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連繈褓中的嬰兒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公爵很滿意，當他與帝國軍隊準備帶著所有部落民離開時，卻出現了意外。”

    “一個男人站了出來，擋在了帝國軍隊之前，擋在了年輕的公爵之前。那便是遲來的第一獵人，弗朗西斯·阿迪薩亞擋在了數萬人之前。”

    “我向你挑戰。”

    “阿迪薩亞如此說著，他的聲音明明不大，卻回蕩在每個部落民心。第一獵人還在，我們還保有最後的希望，部落民中出現了小規模的騷亂。”

    “但完整見識過帝國力量的我知道，即使是第一獵人，麵對帝國軍隊，也不過渺小如螻蟻。”

    “公爵停下了腳步，他施放著自己強大的力量，神色間充滿了那震懾人心的威壓。”

    “一瞬間，所有人都仿佛膝蓋被折斷一般幾乎同時跪了下去，在場的人，除了帝國軍隊，隻有一個人還站著。”

    “阿迪薩亞沒有一絲動搖，他聲音仍舊平靜且洪亮。”

    “你們的力量很強大，我無法擊敗你。但我了解你的力量，我知道你力量的來源，我知道如何讓你變得跟強大。”

    “到那之前，我要向你發起狩獵挑戰，若你勝了，我會將我知道的一切告知，我也任你處置。若我勝了，我仍舊會將我所知的告訴你，但你要釋放我的所有人民，還他們自由。”

    “公爵對他能夠抵抗自己的能力感到驚訝，他對我們的第一獵人很感興趣，與阿迪薩亞交談起來。”

    “最終，他們達成了賭約。他們將進行一場狩獵競賽，而目標竟是我們部落信仰傳說中的神獸，白鹿。即使大多數人都認為白鹿隻存在於傳說中。但阿迪薩亞堅稱白鹿是存在的。”

    “他們兩人同時進入了深山之中，幾乎沒人認為阿迪薩亞能贏那位擁有強大力量的公爵。”

    “競賽持續了近半個月，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成功狩獵到了白鹿，但當阿迪薩亞於公爵一同從林中出現，公爵宣布所有部落民均成為帝國治下公民時，整個部落都沸騰了。”

    “壓抑的情緒爆發，化為歡騰的海洋，所有人都大聲呼喊著第一獵人的名字，弗朗西斯·阿迪薩亞。”

    “這就是那個老頭的故事，即使現在，回憶起來仍令我熱血沸騰。”

    秘書感歎著說道：“真是沒想到，白穀竟然還有過這段往事，那位阿迪薩亞先生與公爵大人在森林發生了什呢？真是讓人好奇。”

    市長喝了口茶，繼續說著：“那天過後，帝國的勘察隊和工程隊在不久後到來，他們進入了深山，在哪建造了一座礦場。哪出產著帝國最珍貴的戰略資源之一，靈質礦。”

    “與之配套的，在原部落的基礎上，一座城市也興建起來，這便是現在的白穀市。隻是如今，白穀的靈質礦已經枯竭，我每日都要為了城市產業轉型的問題而頭疼啊。”

    “這個故事的最後，年輕的公爵借此契機成為了一名高級星主，而那個白穀的英雄獵人也獲得了無限的讚譽和應有的榮耀。”

    “但故事卻沒有就此結束，帝國所帶來的真正影響。它所蘊含的，相比之部落要繁盛得多的先進文化輕而易舉的顛覆了白穀。”

    “我們的英雄不願接受時代的改變，在那個傳奇故事之後，一直堅持著過往的生活方式，獨自一人遠離人群。即使現在，也一個人住在城外的小木屋。”

    “現在，那段故事的親曆者越來越少，很多年輕人已經不再了解那段曆史，即使是為了紀念這個故事的“狩獵日”也變成了例行休假的普通節慶日。”

    “怪罪年輕人忘祖是不合適的，時代變化得太快了，帝國的軍隊沒有擊敗部落，它的科技與文化，它所蘊含的強大軟實力卻將部落完全摧毀。”

    “現在的白穀幾乎每象一變，部落那些難以適應的老人們或多或少都困惑著活在過去。他們自認為獲得了自由，但這自由卻被跟深層的枷鎖束縛。或許阿迪薩亞，也同樣被過往的榮耀困擾著吧……”

    推開木門，風雪“呼”的趁機一齊灌入家中，吹落了高台上的相框，讓門前沾染了一片雪白。阿迪薩亞將木門用力關上，無機可趁的風雪便隻能在屋外嗚嗚呼嘯哀鳴。

    心疼的拾起相框，所幸沒有破損。阿迪薩亞小心的擦拭著，卻意外的發現相框已經覆蓋上一層薄灰。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的查看這張相片，並非是不喜歡，隻是不敢去看。

    相框中是他的家人，當時的阿迪薩亞雖然不喜，但在他已經過世的老伴強烈要求下，兩年前，一家人在兒子參軍時留下了這張合影，這是他的家庭唯一一張合影。

    深夜，阿迪薩亞又一次夢到了白鹿，驕傲的挺立著長頸孤獨的行走在雪原之中，向著前路優雅前行，雙方再次看到了彼此。這一次，他們靠近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