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大將軍死了!”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前兩天前線剛傳來的消息。”

    此時正值隆冬，外麵大雪紛飛，上京城小酒館內熱鬧非凡。

    鄰桌男子的談話讓無畏心惴惴不安。

    雲大將軍死了!若此話當真，那他苦守兩儀門的師傅怎辦？

    “誒，客官你的酒不要了？”

    店小二摸不著頭腦，小施主來買酒，銅板都付了，他剛打好酒出來，小施主又步履匆匆走了，沒要酒，也沒要銅板，莫不是天上的神仙看生靈塗炭，特地來渡眾生苦難？

    天上沒有神仙，不渡眾生苦難，不聽有情之人苦苦哀求，緣哉，情哉，不知所起，不知所去。

    無畏趕回來，看見的是兩儀門前一夜白頭，跪得筆直的師傅。

    心的不安終究是有了去向，雲大將軍真的死了。

    那個鮮豔明媚的女子，隨他父親一樣，死在了戰火四起，屍橫遍野的邊境。

    ……

    “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

    “嘶。”

    一顆石子飛來，打斷了搖頭晃腦背誦論語的趙懷真。

    趙懷真吃痛捂頭，條件反射往圍牆看去，果不其然，還是雲纓那丫頭。

    雲纓站在圍牆上，小小的雙手插腰，十分霸道地宣布:“藥罐子，別背書啦。陪我逛街去。”

    趙懷真在下麵看得著急:“你別亂動，待會掉下來啦。”

    “你跳下來，我在下麵接著你。”

    趙懷真身子骨自小孱弱，錦衣玉食地長大，雖然比雲纓大兩歲，看著還是一顆小豆芽。

    雲纓哈哈大笑，像個小炮仗一樣一躍而下:“我跳下來咯，接好啦，小藥罐子。”

    八歲的雲纓，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被綰成了可愛俏皮的雙髻，齊齊的流海下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眼底閃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狡黠，在趙懷真懷笑得樂不可支:“小藥罐子，你真厲害。”

    趙懷真被雲纓誇得臉紅，把她輕輕放下。顫抖的雙手偷偷藏在身後，輕輕抿嘴，讓蒼白的唇看起來稍微有氣色。

    微風吹過，牆角的桃花肆意飛落，落在雲纓明媚的眉眼上，落在趙懷真的心尖尖上。

    趙家和雲家，幾代世交，大宅僅有一牆之隔。趙家獨子趙懷真和雲家嫡幼女雲纓自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

    因著趙家是有名的道家之後，多少文人雅士趨之若鶩，故而趙家在宅內獨院專門開了一個見音閣，供趙家旁支後代念書。

    見音閣名聲漸大，變成了上京城豪門富紳子女的私人書院。

    到了讀書的年紀，雲纓被送去了見音閣。

    十歲的雲纓在見音閣嚎啕大哭:“我不要念書!我是掠火槍的主人，我要跟著爹爹學武!”

    雲嵩聽得心煩，稚嫩的臉上滿是嫌棄:“快閉嘴吧你!再哭，我就把你的掠火槍砸了!”

    雲纓哭鬧的聲音更大，大有把見音閣掀翻之勢。

    趙懷真心疼得拿出手絹給雲纓擦眼淚，不讚同地訓斥雲嵩:“歸夷是你妹妹，哪有當哥哥的砸妹妹武器的道理？”

    沒錯，就是武器，小雲纓一手掠火槍玩得十分順滑，似是掠火槍天生的主人。

    見有人撐腰，雲纓鑽到了趙懷真懷，和他同仇敵愾:“就是就是，雲既白你簡直枉為人兄。”

    雲嵩把雲纓拎小雞似地從趙懷真懷揪出來:“雲歸夷你害不害臊？男女有別知道不？”

    雲纓使勁撲棱，哭聲嘹亮:“哇哇哇，他是小藥罐子，才不是和你一樣的臭郎君，有什好害臊的？”

    趙懷真心疼她的嗓子，特意命人端來一杯熱茶，吹涼了遞到雲纓嘴邊。

    雲纓接過咕咚咕咚灌下，繼續嚎啕大哭。

    老師和同學陸陸續續到了見音閣。

    見雲纓哭聲不止，趙懷真偷偷從懷掏出一塊糖放到雲纓嘴。

    哭聲戛然而止，雲纓溜圓的杏眼帶著喜悅，好甜好好吃!

    雲纓纏著趙懷真:“我還要。”

    趙懷真一臉認真地和雲纓商量:“歸夷妹妹來上課一天，我就給你一顆糖吃。”

    雲纓連忙點頭，端正坐姿，認真聽老師上課，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糖!

    雲嵩鬆了口氣，偷偷給趙懷真豎大拇指，爹爹讓他好生照看雲纓，可雲歸夷這霸王性子，他是真沒轍。

    趙懷真很開心以後可以和雲纓一起上課，要是雲纓乖一點，他更開心。

    “小藥罐子，我又被老師罰抄書了。”

    雲纓練完掠火槍，大汗淋漓，可憐兮兮地看著趙懷真。

    趙懷真低頭看書，躲避她火辣辣的視線。

    “上次我幫你，被老師識破，兩個人一起被罰了去打掃趙太傅的雞圈，你還記得嗎？”

    雲纓當然記得，那次打掃了雞圈之後，趙懷真連著發了三天的高燒。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小藥罐子當時臉紅得像隻蝦，嘴唇卻蒼白得很，明明那難受，卻還安慰雲纓，聲音虛弱:“歸夷妹妹，這幾天你好好上學，欠你的糖，我後麵給你補上。”

    雲纓羞愧難當，小藥罐子和她不一樣，她自幼跟著爹爹學武，身子骨不是一般的健朗，趙懷真從小打娘胎帶出來的病，受不得一點風吹草動。

    她眼睛通紅地看著躺在床上的趙懷真:“小藥罐子，以後我一定好好保護你。”

    想到這，雲纓一個鯉魚打挺，衝進了書房。

    “玉茗，研磨，今晚本小姐要通宵!”

    趙懷真笑意盈盈跟在後麵:“歸夷妹妹加油，抄完了獎勵你兩顆八角桂花糖。”

    雲纓擺手，還當她是十歲小孩呢，她現在是豆蔻之年，哪還稀罕那小小的八角桂花糖？她願意留在見音閣，是因為閣有吹胡子瞪眼的趙太傅，有一板一眼認真讀書的哥哥，最重要的是……有待她極好的小藥罐子。

    ……

    “小藥罐子，我們去偷趙太傅的雞吃!”

    “好好好。”

    “小藥罐子，今天我幫狄大人抓了兩個小賊。”

    “雲大將軍真威風!”

    “懷虛哥哥，我今天練掠火槍把皮擦破了。”

    “呼呼呼，痛痛飛走啦。”

    ……

    時間一晃而逝，距離雲纓剛到見音閣已過五年。

    “懷虛哥哥，明天就是我的及笄禮，你可以……幫我描眉嗎？”

    雲纓緊張又期待，期待中帶著不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第一次有怕的情緒，她怕趙懷真拒絕。

    手中的書久久未翻頁，室內的靜謐差點讓雲纓落荒而逃。

    良久，趙懷真聽見自己輕輕應了一聲:“好。”

    雲纓大喜，眼珠明亮，笑容明媚，一身大紅常服映得一室春光失了顏色，屋外飛揚的桃花不及少女嬌嫩半分。

    她伸出手掌，和趙懷真的輕輕一碰又立馬分開，趁紅霞爬上臉頰前，扭頭跑了。

    遙遙傳來的聲音聽不真切:“擊掌為誓，到時候可不能反悔。”

    顧及趙懷真虛弱的身體，她特意收了擊掌的力道，這是雲歸夷難得的體貼，為了她的懷虛哥哥。

    趙懷真手指修長，久不見陽光的皮膚白皙中帶著病氣，骨節根根分明，指甲幹幹淨淨。

    雲纓常年練槍，手不似一般姑娘柔弱無骨，帶著練武之人特有的老繭，肌膚相貼時，帶著一股癢意。

    趙懷真將這隻手虛虛握住，就像那年，桃花落在雲纓眉間一樣，他的心尖透著酥麻。

    銅鏡，發呆的趙懷真臉上是癡癡的笑意。

    第二天，雲府內。

    雲纓坐在銅鏡前，拿著金玉步搖在頭上不停比劃。

    “玉茗，你幫我瞧瞧，是這隻鈿金流蘇的好看還是這隻碧玉花樹更襯我今天的打扮？”

    玉茗偷笑，小姐心一向隻有掠火槍，從來都是嫌這些金啊玉啊的累贅，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竟然關心起這來。

    “小姐生得漂亮，用哪支都好看。”

    “我還是先幫小姐描眉吧，老爺夫人都等不及了。”

    “誒，可別。”

    雲纓製止了玉茗。

    玉茗不解，小姐這是何意？

    “玉茗姑娘且休息著，描眉交給我。”

    一道清冷溫潤的男音傳來，宛如白玉珠子落在天上冷月，叮叮玲玲，好聽得緊。

    玉茗眼珠一轉，心門清。

    她嬌笑著離開:“那麻煩趙公子了，我出去看看宴席準備得怎樣。”

    雲纓含羞帶怯地瞪了玉茗一眼:別走呀，讓我一個人……這怎好意思。

    雲纓緊張地揪著衣服上的白玉佩環。

    “玉茗這不懂事的，留我們孤男寡女獨處是怎回事，也不怕其他人傳閑話……”

    趙懷真好笑，雲纓每次一緊張就會揪著小配件玩個不停，還會一直碎碎念。

    “雲大將軍害羞了？”

    雲纓大喊:“才沒有!”

    趙懷真忙伸手擋在雲纓嘴前，今天是雲纓及笄禮，雲府賓客眾多，雲纓聲音太大容易引來其他人的閑言碎語。

    感受到掌心的柔暖，趙懷真又急忙移開手掌，一時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雲纓凶惱:“趙懷虛，快幫我描眉，不然爹爹要派人來催了!”

    趙懷真這才回過神來，拿起石黛給雲纓細細描眉。

    雲纓五官生得濃墨重彩，漆黑的眉，溜圓的眼，直挺而緊俏的鼻，偏這唇珠粉嫩中帶點俏，顯得雲大將軍嬌憨不已。

    即使昨晚已經練習千百遍，真正給雲纓描眉時，趙懷真的手還是抖。

    他的心跳加速，這是他的歸夷妹妹，從小護到大的歸夷妹妹。

    雲纓對趙懷真，從來沒有男女的避諱。

    這是她長這大第一次那近距離地看著他。今天趙懷真穿了靛青色月牙長衫，是上好的蜀錦，本就板正的身材穿上更顯長身玉立。白皙的皮膚上是劍眉，鳳眼，挺鼻，臉頰線條流暢，下頜線緊致又精致，緊張吞咽時喉結會跟著上下滑動。

    雲纓:好熱。

    “小藥罐子，你是不是不行？怎那慢，我都快睡著了。”

    “趙懷虛，你快一點，宴席快開始了。”

    雲歸夷緊張就會碎碎念。

    “別催，已經好了。”

    在雲纓的催促中，趙懷真總算完成了。

    雲纓看向鏡中，有被自己驚豔到。

    這雙彎刀柳葉眉似為自己而生。

    “本大將軍就是漂亮。”

    趙懷真淺笑:“是是是，全上京城第一美女。”

    玉茗掐好了點，推門而入，趙懷真功成身退，去了雲府大廳宴席。

    雲纓望著那道綠色身影走遠:“懷虛哥哥……喜歡什樣的女子呢？”

    玉茗不假思索:“小姐你這樣的。”

    雲纓瞪大眼睛:她怎把心的話說出來了？

    宴席上，雲嵩跟一眾親朋好友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遠遠看見趙懷真，意味深長:“懷虛兄出恭時間有點長啊。”

    趙懷真麵不改色:“讓既白兄久等了，我自罰三杯。”

    雲嵩哪敢真讓他喝酒，笑話，這小子林黛玉體質，若喝出什事，雲纓不得扒他的皮？

    “別別別，懷虛兄身子骨弱，喝茶就行，喝茶就行。”

    “雲大將軍之女，雲纓，年十五，字歸夷，授及笄禮。”

    “咚。”

    鼓響之後，雲母將象征著成年女子的簪簪在了雲纓的發髻上。

    作為中心的雲纓，一身豔麗的水紅衣裙，光豔逼人，眉間的牡丹花鈿豔麗至極，美豔不可方物。

    趙懷真失神了半響。

    雲嵩十分欠揍得用肩膀碰著趙懷真的肩膀:“及笄了就可以提親了，雲纓雖然不甚溫柔，樣貌卻能吸引不少狂蜂浪蝶，懷虛兄得多多努力啊。”

    趙懷真斜眼懟他:“既白兄還是管好自己的爛攤子吧。”

    喝花酒搞大了妓女的肚子，全上京城沒有比他更荒謬的二代。

    雲嵩頓時垮著個批臉。

    ……

    雲纓最近沒有寵幸她的掠火槍，極為難得地坐在回廊中刺繡。

    雲嵩溜溜達達走過來:“喲，小雞吃米？雲歸夷好大的興致。”

    雲纓的好心情瞬間全無，她把絹緞貼在雲嵩臉上。

    “雲既白，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這是鴛鴦戲水!”

    雲嵩使勁揉揉眼，一臉慘不忍睹:“雲歸夷，你還是玩掠火槍吧。”

    雲纓信心大受打擊，真的有那醜嗎？

    “對了，差點忘了正事。”

    雲嵩一拍腦袋。

    “我來找你是幫懷虛兄傳話的，他約你十五那日一齊看燈會。”

    雲纓開心，懶得計較雲嵩的眼拙，拿起掠火槍耍了足足三個時辰。

    十五燈會，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玉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詠歸橋旁，蓮燈漾細波，滿岸嬉遊客。

    雲纓拿下了臉上的麵具，朝著趙懷真俏皮吐舌頭。

    “藥罐子，我要吃冰糖葫蘆。”

    趙懷真心泛著甜絲，把鯉魚燈拿給了雲纓，掏出錢袋子。

    “好好好，雲大將軍想要什，我便買什。”

    雲纓穿著紅夾襖，左手鯉魚燈，右手桃酥糕，水眸靈潤，笑靨如櫻。身後跟著的趙懷真身著玄色長袍，手是雲纓買的各種吃食小玩，還有剛剛沒吃完的糖葫蘆。

    雲纓負責吃吃吃，趙懷真負責買買買。

    遠處燈火騰空綻放，雲纓麵頰鼓鼓，閉上雙眼。

    趙懷真眼含三春笑意，眼底冰消霜散:“你閉眼做甚？”

    雲纓淺笑，梨渦淺淺:“許願啊。”

    趙懷真好奇:“許的什願？”

    雲纓麵泛輕柔酡色，三分羞，七分怯:“一願天下太平，二願親人康健，三願……”

    “三願什？”

    雲纓輕笑，賣了個關子:“不告訴你。”

    上京城燈會最熱鬧繁華的當屬長安街。

    十長街，人流如織，嬉笑怒罵，好生繁華。

    明豔少女手提襦裙穿街巷，跺腳輕嗔猜燈謎。

    玄袍少年眼神寵溺，一刻不離。

    一對壁人，佳偶天成。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定情發簪，一簪送一傾心人。”

    趙懷真停下了腳步。

    雲纓見他沒跟上，也折返了回來。

    小販見來了生意，更加努力推銷產品。

    “這位小姐好生漂亮，公子可要買個定情簪送給小姐？”

    雲纓好笑:“藥罐子，這都騙人的。”

    趙懷真上前，挑了一個碧綠翡翠銀簪。

    翡翠被雕刻成了桃花的模樣，款式甚是俗套。

    “話說回來，我還沒給你送過簪子。”

    趙懷真拿起簪子簪在了雲纓頭上:“真好看。”

    雲纓見他神色認真，露出了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買吧買吧。”

    小販欣喜，又做成了一筆生意。

    趙府。

    趙懷真原想偷偷溜回欣雨堂，沒想到漆黑的大廳傳來了趙父威嚴的聲音。

    “可是又去找雲家嫡女玩了？”

    索性也到日子了，趙懷真點上油燈，有事要和父親交談。

    “是的，父親。兒想……想娶歸夷妹妹。”

    趙父隻著一件中衣，披著外衫，聞言沒說話，隻是將一封邀請函遞給了趙懷真。

    “正月十六，共赴獵場狩獵，邀請人皇上，受邀者，趙懷真。”

    趙懷真越讀到後麵越不可置信，皇帝狩獵邀他做什？

    他一沒功名，二沒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