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後,西域迎來了那年的第一場雪,比往時似乎提前了些。
這日辰時剛過,範林陽和李洛平便被元兆年邀請了去。
目的地不是元的將軍府,而是此前元李二人登過的瞭望台。
“辛苦範老,本不欲叨擾貴體,但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還是想把您請過來,煩請見諒。”
“無妨無妨,老朽身體尚還健朗,登個塔樓而已。”
話雖這說,踏上頂處時,範林陽還是喘著粗氣,許久沒緩過勁兒來。元兆年收拾一下絨衣,從桌前快速起身將範老迎了過去。
“洛平兄弟也坐。”
平日隻供站崗的塔樓上,今天多了張簡陋石桌,旁邊還放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溫著自京都帶來的烈酒。
三人圍著石桌盤坐,桌上酒杯器皿一應俱全。
李洛平從未想過,西北的邊塞寒地有一天也會上演這一幅頗有詩意的情景。
“元將軍是要請我們喝酒嗎?”
“不錯,初雪漫天,怎能不來一杯?順便也送送我們的朋友。”元兆年笑道。
威衛將軍王慶率領的護衛軍今日便要回朝了。
這本不在計劃之中。事實上,距離邊塞事務交接的期限還差著些許時日。可突降大雪是誰都意料不到的,為了防止大雪封山後軍隊無法行進,返京日期隻好提前。
此刻他們興許還在準備當中,這三人倒先開始了一場小型酒宴。
一盞酒後。
“此次,範老也要長久留下嗎?”元兆年隨意問道。
“是啊,我這把老骨頭折騰不了嘍,隻好將這副病體殘身托付給你們這了。”範林陽輕撫胡須,瀟灑一笑。
李洛平沒有言語。盡管他大概也猜到範老的一些想法,但他同樣清楚,如果範老執意要求,大概率是可以跟隨回去的。
“你們二位一個是我的長輩,一個是我的晚輩,我元兆年乃是粗人,今天不論這些長幼尊卑,權把你們都當作我最好的朋友。作為朋友我還是想提醒二位,如果你們有辦法說服他們,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夠回去的,畢竟邊塞既不穩定,也不安全。”
“兆年啊,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們的確已經沒有回去的必要了。”範林陽說道。
沉默半晌,元兆年歎一口氣,“前幾日王慶交給我一個錦囊,說麵藏著此次聖上的真正旨意。我打開一看,麵紙條上隻寫著一個字。”
“是什?”李洛平好奇問道。
“一個‘修’字,修整的修。”元兆年頓了頓,繼續道,“在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基本已經猜到了聖上的意思。”
“修?修整,休養生息?”李洛平胡亂猜測。
“不,它其實是一個名字。”
“是三國時的楊德祖吧。”範林陽似乎也已看穿了個中深意。
“不錯,曹操手下的楊修楊德祖,他的雞肋故事包含著眼下西域的困境。”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李洛平這才反應過來。
“其實很早之前我便如此想過了。”元兆年自嘲搖頭,“那場戰亂動搖了國家的根本,光是中原地區已令朝廷焦頭爛額。而隨著河西走廊、隴右地區被吐蕃占領,切斷了我們這和中原的聯係,如此西域已經失去了邊防的戰略意義。”
“不過為防吐蕃進一步影響到中原尤其是京都長安的安全,朝廷打算將這作為牽製吐蕃的後手,所以沒有完全不管不顧,但對於我們這的援助,也就僅止於本次這個程度了。”
“這才是雞肋的真正含義,無比貼合當下西域的局勢。”
經過元兆年這一分析,李洛平方才真正懂了代宗皇帝下的這盤大棋。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感受到這令人窒息的現實。
一切都是為了拉攏人心,穩定局勢。親筆信也好,教坊使團也罷。
所謂的慰問,完完全全是對使團所有人的發配流放。打著歌舞表演的幌子,男的便留下充當勞動力,女的更吃香,用來充當邊塞的生育工具。
這和來時路上一同押運的那些酒與肉,又有何分別?
人邪?物邪?
與之宏偉目標相比,自己常常惦記的,隔著輩兒的那點兒小仇小怨又算得了什?不過順手一揮而已。
李洛平再一次自嘲地笑了。是啊,他終究是個無關輕重的小角色。
範老同樣歎氣,對李洛平講,“我知你那夜一定想問我在年輕時做了何種選擇,可這都不重要了。在一些上位者的眼,你的價值比選擇重要。”
“好比長安教坊,本就是盛世之下的產物,大唐盛世不存在了,教坊便沒了存在的價值。洛平你也不要去怪羅寅,不論是選擇奔赴西域亦或是留在長安,沒有差別,結局都一樣的。”
“而如今的西域也是如此,交通咽喉被切斷,這同樣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元將軍選擇堅守抵抗,對他而言,對他負責的千千萬萬子弟兵而言,如生命般重要。可對於朝廷,便如同雞肋。”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