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乃虺龍。

    而我，雖然化得人形，可隱藏在皮囊之下的真麵目，是一株君子蘭。

    她將心還了給我，說。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沒有未來，無法繁育後代。

    這是我們都無力改變的現實。

    就連剛剛出生的嬰兒，也命不久矣，最多隻能苟延三四十年時光，這是違逆天道定律的後果。

    但我怎能允許自己的孩子死於非命，這不僅僅是責任，更多的成分是愛。所以，我給她起名，淨摯，字曼之。

    唯一拯救阿摯的措施，便是脫胎換骨，褪去妖形，再世為人。

    而洗骨生髓的途徑，隻能依靠魍涑鬼火的灼燒。是故，我荏苒十年光陰，找到夔摩。

    我將體內強大的黑暗力量過繼給她，讓她保護好自己。我帶著阿摯流離人間，東飄西蕩。年僅十歲的小丫頭天真爛漫，頭上總了兩條羊角辮，碎花裙子，紅彤彤軟綿綿的小臉，怎看怎喜歡，稚嫩的眉眼隱約透出一個熟悉的影子。

    她長得真像她阿娘，五官也有我的蛛絲馬跡。

    為了不在她幼小的童年中留下畸形的陰影，我未踏足繁城都市，遠離凡塵喧囂，專撿荒僻的崇山峻嶺跋涉。久而久之，她對母親兩個字的理解並沒有多強烈，隻是一種模糊兼親近的觀概，知道那是她阿娘，是給予她生命的人，但不會太過想念，不會羨慕旁人。她隻會在百無聊賴之際偶爾問我一句。爹爹，娘親去哪了？

    我撫摸她的小腦袋，寵溺的敷衍。唔，乖，你娘親在山陬海澨，她明天就來看你啦。

    她無辜的憋嘴。你昨天還說娘親在九垓八埏的。

    額，爹爹記性不好，弄錯了，失誤。

    哼，爹爹說謊，爹爹是騙子，要罰。

    ……

    從未企及感受過愛，就不會奢望。而我，拚盡全力對她好，補償另一個人的虧欠。

    魍涑鬼火的熾熱程度與三昧真火相較，可說伯仲之間，但前者灼魂，後者燒身，兩兩互衡，我更恐懼前者，何況火屬性質對木理植株有著先天性克製，我的成功率非常渺茫。

    好在，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阿摯被我安置在凡間一隅，有養父母視如己出的疼愛，即便是被焚為灰燼，她在我心目中沒有遺憾，無論如何，我盡力了。

    接受魍涑鬼火煆燒焙炙的過程中，我險些因承受不住那股極致的痛而選擇放棄。每當意識浮現出打退堂鼓的念頭，阿摯與薄艾的音容笑貌便竄上腦海，我抵不過執著，到底咬牙忍了。

    並且潛意識中，也存了與薄艾再續前緣的妄想。

    執念太深，就變成了愚不可及。

    天可憐見，我最終沒有隕落在火海內。軀體流淌的血液開始變得迅速，那是屬於人類的血壓頻率。

    化險為夷之後，我氣力耗損，精疲力竭。夔摩將我托出火池，帶回了他府邸，簡單處理了一下身上的灼傷。他搖著頭喟然長歎，愛情是種毀滅性毒瘤，比風月更令人上癮。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他像是在同情我，他身上也有著一斷刻骨銘心的被塵封的故事。

    告別時，他說，理智看待現實吧，其實失去那個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許，還會更好，很多事物並沒有想象中那糟糕。

    寄養阿摯的那戶人家乃鄉下農務，她見到我無恙歸來，眼神中流露出如釋重負的喜悅，撲在我懷不肯鬆鬆手。

    我心一揪，臨行前我並沒有告訴她實情，可她眸子的情緒，分明了然我去做了什，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她卻學會了舉一反三，見微知著。她沒有問我，更沒提及我為什姍姍來遲，錯過了之前應允她歸來的期限，她甚至懂得體諒與理解。

    笑著將她抗上肩頭，開始父女間親密的嘻嘻哈哈，可眼角分明有液體在劃落。

    體格雖改，修為未失，我打算再恬不知恥的光臨一次九重天。我將阿摯放下來，蹲下，仰天微笑，問她。想不想去見娘親。

    說出這句話時，我明明笑著，卻那僵硬，憂傷而酸澀。

    我看見天邊鍍金的曙光，在雲卷雲舒璀璨，光束，阿摯粉嫩的臉頰上有溫熱的眼淚滾落。她哪不明白寸草春暉，她沒有一天不思念，她隻是懂得爹娘之間千山萬水的隔閡，她不想看見我悲傷難過，所以她寧願自己一個人在心忍受孤獨。我拭幹她的淚痕，安慰她哭鼻子不是好孩子，滿眼滿懷都是心疼。

    我們的期待與忭忻隻絡續了一個時辰，在看見金碧輝煌的淩霄殿中那對裹紅掛彩的新夫妻時蕩然無存。

    隔著沸反盈天與各路神仙的推杯換盞，我斂了氣息，隱身在胡同一角，目光穿越肩踵人群與火樹銀花，聚焦在那抹曾經無比熟悉無比牽念的背影上，久久無法挪移。

    她是薄艾，十年如一日，依舊是那明媚的容顏，此刻披著鳳冠霞帔，精致的妝容將她刻畫成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藝術品，美得令我窒息。她目光看向左邊英姿颯爽的新郎時攜帶的款款深情，也刺得令我窒息。

    和諧的氛圍，司儀與賓客送上祝福，來自各地的讚美滔滔不絕。

    阿摯像是明白什，她歪著頭，忍住淚縈於睫，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沒有去打擾這場喜慶的婚禮，佯裝淡定的轉身離開。悄無聲息的來，無影無蹤的去。

    離開淩霄殿許，阿摯氣憤憤的舉起拳頭。娘親真壞，拋棄爹爹，不是好娘親。

    我怔怔的盯了她許久，耳畔忽然響起夔摩的忠言。

    理智看待現實吧，其實失去那個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許，還會更好，很多事物並沒有想象中那糟糕。

    他真是一語成讖呢，這樣富含哲理的良言，成為我後來人生的卜卦預言。

    我抬頭望天，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天空晴朗高遠。我閉了閉眼，摒棄那些刺目的光。

    與薄艾，以及曾經那些情深義重的青春告別，沒有一句再見。

    多年之後回首，她隻是我悲壯生涯的一首插曲；一幕蒙灰蓋塵的回憶；一段至死靡它，如夢似幻的荒涼餘歌。

    ——薄艾

    淨靨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兼癡，傻，愚，蠢，笨，呆，鈍於一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