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喬自打從昏迷中醒來,便發現了自己可以看見某些不尋常的東西。
但與其說是不尋常的東西,不如說是隻有她一人才能看得到的遊魂。
從一開始的茫然無措到後來的習以為常,南喬一致認為自己的接受能力遠超旁人,但家人投向她的那些過於關切的目光,一度讓她感到不適。
南喬清楚的明白,她已經融入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中去了。
又是一天被父母目睹了南喬對著空氣交流得有來有回,他們不忍直視的扭過頭去紅了眼眶,還要假裝什事都沒有發生的走過來,按照醫生所說的那些方法,蹩腳的引導話題,極力想要岔開南喬的注意力。
南喬看著他們眼底的小心翼翼,半垂下了眼簾。
或許是早有預謀,終於在這一天,南喬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一個人堅定的辦理了出院手續,一個人拎著行李箱踏進了自己叫來的網約車,一個人來到了一所誰也不知道的偏遠療養院中。
打算就此開始她日複一日對著白牆黑瓦消磨無趣人生的生活。
事實上南喬對這種生活還挺滿意的。
因為她並不想,也不願意去麵對這個對自己而言已經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是的,陌生,南喬在半年前因一場意外失去了人生二十多年來的所有記憶。
更不知道為什,她好像已經失去了正常活著的感覺。
沒辦法開心,沒辦法生氣,沒辦法悲傷。
哪怕是在醫院這種生離死別是日常的特殊場地,親眼目睹了一樁樁血與淚的相擁,一份份隔著厚厚生死壁的回望。
在拉著家屬的護士都沒忍住共情,背過身去捂著嘴落淚時,南喬卻維持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淡淡收回視線,對著時不時來提問幾句的醫生回上兩句差不多的回複。
嘖,南喬心想,如果我是真的失去了七情六欲,為什我還能對此感到些許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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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南喬來到這所療養院的第二天。
由於賬戶的資金充足且地處偏僻人員稀少,院給她安排的是一間位於二樓的坐北朝南的獨衛大房。
裝修很溫馨,還有個露天的小陽台,護欄邊種了一圈的常見綠植,不像是療養院,倒像是什民宿一類的。
院長是個頭發花白的慈祥奶奶,年紀看起來很大了,精神卻很好,新中式的穿著極為優雅,舉手投足間皆有些名門閨秀的既視感。
院長奶奶語重心長的對著南喬說道:“療養的意義本就在於修養,好的環境自能治愈人心,人的心啊,是個很神奇的東西,一旦心暢快了,身體上的這些小毛病也能好的差不多。”
南喬一邊聽著一邊點點頭,心說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況且自己也是真的喜歡這,似乎來到這後,就有了一種整個人忽然輕鬆起來的感覺。
“孩子啊,人的一生中總要麵對許多的選擇。”
南喬望著話有話的院長奶奶,禮貌的作出側耳傾聽的姿勢來,打算等待院長奶奶把未說完的下一句說出來。
但似乎沒有下一句了。
院長奶奶起身拿起她小巧的刺繡手提包,對上南喬疑惑的眼神後隻是和藹笑笑,直至身影越走越遠了,看不見了,南喬也沒能想個明白。
春日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南喬緩緩低下頭,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
伸手從自己帶來的包拿出來一本相冊集,將其打開平攤在腿上,麵還夾著她上次放進去的一塊小巧的鏡子。
麵對鏡子那個依然麵無表情的自己,南喬微微皺眉,臉部的肌肉在大腦的指揮下勉強動了動,但似乎過於勉強了。
“你呀,以前可愛笑了,從小就隨你爸是個樂天派,但笑的可比你爸好看多了,你瞅瞅這小臉,又嫩又可愛的,不管是哪個見了都要逗一逗,逗完再誇上幾句‘太討人喜歡啦’。”
南喬母親曾多次坐在南喬的病床前,強撐起疲憊的身體,打起精神給南喬講那些關於一家人以前的事,甚至為南喬帶來了全家人的相冊集。
厚厚實實的一本,無論怎看,麵的一張張,一頁頁,都是一家人滿滿當當的幸福回憶。
隻是可惜,無論是橫著看還是豎著看,南喬對此都毫無印象,也毫無感覺。
猛然回神,南喬看著鏡子嘴角抽搐到仿佛毛毛蟲爬行的自己,很是幹脆的選擇了放棄。
微涼的指尖從被塑料膜結結實實覆蓋住的保存完好的相片上劃過,一張張,一頁頁,最後停留在了後半冊戛然而止的一頁上。
南喬抬眼看了下最上方用圓珠筆寫著的日期,筆跡很眼熟,和自己的相仿,時間是兩年前。
如果按照這本相冊集最少也是一月一張記錄相片的頻率來看,這不太正常。
因為南喬的住院記錄顯示她發生意外的那天是在半年前,據說是有個無良司機酒後駕駛,誤把油門當車了。
油門踩死,重響之下,司機當場死亡。
而南喬,則被聞聲趕來的路人撥打急救電話給救了回來。
但……
南喬本身絲毫沒有那些車禍後遺症之類的症狀,四肢完整,頭腦清晰,外傷也僅僅隻有肋下的一處,看起來倒像是什刀傷。
想到這,獨自捧著相冊集的南喬就這傻呆呆的坐在露天陽台上。
明明此刻陽光正好,內心卻好似陡然陷入了一層空洞之中。
他們對我,隱瞞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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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總在發呆的時候溜得飛快。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南喬被早春傍晚的冷風一吹,激起一陣的雞皮疙瘩,這才恍然回過神來打著噴嚏起身回房,還不忘抱著這本相冊集——這是南喬走時從父母那唯一一起帶走的東西。
說真的。
這所療養院的環境很好,夥食很棒,南喬對此非常滿意。
而且這的護工多是一些幹活利落又勤快的阿姨,說話好聽的不得了,但凡南喬是個正常且活潑的人,一定恨不得拉著她們一起談天說地,把酒言歡。
可惜南喬不是,隻能默不作聲,老老實實低頭吃自己餐盤的飯。
對方給盛了多少,南喬就吃多少。
這也導致了熱情的打飯阿姨以為南喬是個需要照顧的靦腆的孩子,怕南喬沒吃飽又不好意思說,一個勁兒給人添菜添飯。
而南喬則以為這的阿姨是有什光盤的業績目標,一個勁兒的埋頭敞開了吃。
所以……
理所當然的,不過短短一周的時間,南喬胖了五斤。
南喬麵無表情的踩在體重秤上,在看清屏幕上浮現的數字後心咯了一下。
“噗嗤。”
“……”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不過是才回幽都一天,你就胖了這多,誒,吃的什長的?金坷垃嗎?”
本該隻有南喬一個人存在的房間忽然多了個聲音。
南喬抬眼看了看牆壁上鍾表顯示的時間,在心底歎了口氣。
先前有沒有說南喬在可以看見遊魂後單方麵的被一隻遊魂以看著合眼緣的理由纏上了?
如果沒有的話,那現在說了。
自打搬過來的這一周南喬沒看見他出現,還以為是甩掉了他,畢竟遊魂又用不了導航打不了車,結果沒想到是有時差啊。
,陰曹地府怎就放你出來了,怎沒個鬼差啥的把你抓回去。
差評,等我以後下去了,我要投訴。
南喬這想著。
而對方似乎看出來了南喬的心理活動,悠悠然的晃到她麵前,恬不知恥的用他那張還算看得過去的臉裝嫩賣萌,開口卻是能讓人怒火中燒的欠扁語氣:“被我說中了?真背著我吃金坷垃了?”
南喬一聲不吭的下了體重秤就往自個兒床上爬,畢竟麵對欠揍鬼的最好方式就是無視。
於是南喬安詳的躺在被窩閉上了眼:“把燈關一關。”
“……”
一陣無語後他輕輕一笑,這笑聲仿佛近在耳邊,笑得就連南喬的耳朵根都是癢癢的。
南喬表麵心靜如水,麵不改色,實則內心嘛……
早死鬼總有早死的理由的。
這想著的南喬緩緩睡去,但總感覺有一股視線追隨著自己一起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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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經曆了久久的黑暗。
南喬如同溺水之人般掙紮著睜開雙眼,但這一入眼滿是冰冷暗白。
不知為何,南喬有些厭惡的皺起眉頭,心理極度不適的轉過頭去。
這一轉頭就對上了窗外透進來的半邊月色,以及被月色映照著倚靠在窗台上的一抹亮白。
驟然睜開的淺棕色眼眸,嘴角忽然揚起的燦爛笑容,他的一切好似南喬都曾熟悉到烙在心底,但現如今……南喬的一顆心隻剩下了無邊空洞。
“你……”
南喬剛要開口的話還沒說完,他便以一副故作輕巧的姿態來到了她的床前。
“真好,你醒過來了。”
說實話這讓南喬沒法回答,畢竟無論說好還是不好,其實自己感覺都不太好,心慌慌的。
於是再度開口隻能是疑問。
“你是誰?”
聞言對方原本有著亮光的眸子暗了下去,好似南喬說了什傷人的話。
可捫心自問,南喬隻是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他保持沉默,南喬也保持沉默,就這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
“我……”他輕笑一聲,聲音也輕輕的,“不過是一個過客罷了。”
南喬點點頭,一本正經道:“好的,過客你好,過客讓讓,你擋著我摁呼叫鈴了。”
“……”
鈴聲響起,值班室很快有了動靜,一位匆匆忙忙趕來的護士看見南喬醒來後一臉的欣喜,都顧不上南喬摁呼叫鈴是為了什,轉頭跑去打電話通知家屬。
南喬有些窒息的看著露了一麵就跑的護士,又看了一眼旁邊人壓根沒動的雙手,再看了看床頭牆上的呼叫鈴,得出結論——還在做夢。
率先趕來的是南喬的主治醫生,一進來就對著她一頓檢查,似乎完全忽視了這位過客先生。
南喬的內心有些遲疑,但對著完全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環境,卻是一點兒也不想開口。
沒過幾分鍾一對中年夫妻踉蹌著跑了進來,被護士追著提醒動作要放輕,請保持安靜一類的話。
南喬有些無法直視他們眼中溢出的情緒,所以默默低下了頭,雙手緊抓著被子,直到被一陣噓寒問暖的關懷逼得手足無措,問出那句:“你們是誰?”
南喬失憶了,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如果這是言情劇,那一定是很爛俗的情節。
“唉,真是沒辦法。”
南喬目光微動,從發呆中回神,轉頭望向那個抱臂靠著窗的身影。
“你要好起來,但別想起來。”
平平淡淡一句話似乎隱藏了什,驚得南喬微微瞪大了眼睛。
在南喬的注視下,他的身影從下往上開始迅速變淡,直至消失在人眼前。
這玄學的一幕讓南喬微微瞪大了眼睛,動了動手指望向替自己整理輸液瓶的護士:“你看見了嗎?”
“嗯?看見什?”年輕的小護士有些不解,她順著南喬的目光望向窗邊,解釋道,“這幾天天氣都不錯,開半扇窗有助於通風透氣,你要是冷了想關窗就和我說。”
見狀南喬隻得搖搖頭,沒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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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過客似乎很遵循陰陽規律,隻在夜晚無人的時候出現,還總是執著於裝X式的忽然消失。
南喬問了來看望自己的父母,是否認識這樣一位長相的人,自己和他的關係是好還是壞。
原本為好不容易被南喬主動開口詢問而高興的兩人聞言表情立馬變得凝重起來,明明眼神很是複雜,卻一致的對南喬緘口莫言。
算了,或許不是什重要的人。
南喬這想著,卻放縱著這位過客先生近乎每晚都來騷擾著自己的行為。
美名其曰正好自己也是不太能睡得著的,有他在起碼有個鬼陪著,不會太過於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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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看一樣的東西,看出個什來了?”
看著在自己麵前越來越放肆的鬼,南喬微微搖頭:“你每天也都來看一樣的我,不也沒看出個什來。”
明明是個飄著就行的鬼,偏偏拖了張椅子像模像樣趴在南喬對麵桌子上的過客說道:“這能一樣嗎?活物和死物終究不同。”
明明是很隨意的一句,語氣也很平淡,卻讓南喬忍不住心髒緊縮了一下。
真的是莫名其妙。
南喬壓製住自己忽然冒出來的想抱一下對方的想法,抬手揉了揉額頭,覺得自己可能是熬夜太久想太多了,腦子有點不正常。
“,沒事少亂想。”他單手托腮,眼神飄忽,“能活著就很好了。”
南喬微微一笑:“那我和你換換?你當活人我當遊魂?”
怎知對方一下就炸了。
“放屁!換什換!不準換!”
南喬錯愕的看著忽然就有了脾氣的鬼,竟發覺對方是真的不願意,哪怕這隻是句玩笑話。
“我隻是開個玩笑。”
南喬低下頭,繼續翻看著手的相冊集。
對方也是反應過來了自己的失態,沉默許久後說了句:“對不起。”
然後消失在了南喬麵前。
南喬翻頁的動作頓了下,倒也沒有抬頭去看,於是也就錯過了對方眼角緩緩流淌出暗紅血淚的模樣。
或許自己才是該道歉的那個。南喬這樣想著。
帶著這樣的念頭,南喬等到了晚上。
但今晚這位過客先生並沒有出現。
南喬一直反複翻看著自己手的相冊集,原本光滑的封麵都被摸出了毛糙來。
天際泛白,遠處隱隱約約傳來聲響,是阿姨們準備收拾東西做早飯的動靜。
南喬閉了閉眼,一夜沒睡的疲憊讓她有些頭痛,但更多的是茫然。
或許,自己並不應該對一個過客,抱有什長久的期待。
第二晚,他沒有來。
第三晚,他沒有來。
第七晚……
南喬從桌上驚醒,發覺自己竟又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窗戶一夜未關,要等的沒來,反而來了一場風寒。
南喬謝絕打飯阿姨遞來的第三晚薑湯,飽了,真的飽了,一肚子全是水了已經。
“不是阿姨說啊,越年輕越要注意身體啊,很多小年輕就是覺得自己能扛,結果年紀輕輕因為小病拖大病,大病沒得治的就去了。”
南喬用濕巾潤了潤被擦的通紅的鼻子,連忙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那個過客,真的也就隻是過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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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好奇嗎孩子?”
好久不見的院長奶奶出現在了院,手拎著把水壺,悠然自得的給花壇的花骨朵們澆水。
南喬有些不是很明白的歪了歪頭,但還是接過了院長奶奶手的水壺,替人澆水。
“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院長奶奶嘴角掛著笑,臉上的皺紋都寫滿了故事。
“也是個好孩子。”
南喬垂下眼眸,搖了搖頭:“我不是,我隻是個逃避的膽小鬼。”
是啊,不然怎會逃避的來到這,不然怎會一直畏縮不前,不然怎會絲毫不敢接受現實。
“我見過許多像你這樣的孩子。”
“有些事情如果你不去了解前因後果,便不會知道自己的決定對錯。”
“如果你不知道對錯,又怎會願意去接受呢?”
這話可說到了節骨眼上了。
驚得南喬猛地抬起頭對上了院長奶奶的目光。
那雙滄桑看盡人間事的眼中,似乎有著什在扭曲翻湧著。
南喬後知後覺的撫上有眼淚流過的臉頰,原來那些扭曲翻湧著的,都是自己失去的情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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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打個賭吧,你輸了就得喊我叫哥。”
南喬淡淡瞥他一眼,語氣盡是輕視:“你可拉倒,都喊我姐那多年了,現在想支棱起來可晚了。”
“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喊了你快二十年的姐,這回我得找回我的場子來。”
白衣黑褲的青年肩上搭著外套,走路不好好走的一步踩著一格子的柵欄影子,手還幫南喬拎著今天買的一籃子的菜。
聞言南喬倒是笑了:“誰讓咱倆同一個點出生,你小時候又玩遊戲一直輸給我,要願賭服輸啊言風小老弟。”
名為言風的青年正如其名一樣,言行如風,自由灑脫,麵上揚起的笑容竟要比八月的陽光還要燦爛。
“又不是輸不起,還是說你怕了?呦呦呦,咱們南喬姐也會有怕的時候哦~”
哪怕是從小聽習慣了他的欠扁語氣,南喬也是不由自主的拳頭一緊,捏著兩手空空的拳頭就要去錘人:“好啊,看姐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讓你再喊我二十年的姐。”
“嘖嘖嘖,自信的女人啊,等著瞧吧。”
“在瞧呢在瞧呢。”
夏日傍晚的陽光將嬉笑打鬧的兩個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的長,甚至在某個瞬間交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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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
“……我應該……確定?”
南喬和言風站在郊外的一棟廢棄居民樓前,麵上皆是有些茫然和不解。
“你不會是想進去這麵比吧?”南喬懷疑的看著人。
“嗯……你等會兒,我確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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