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的飛船聯合體開始加速了。沒有尾焰，沒有噴口，整個過程仿佛完全不動量守。程一仍然穩穩地坐在船艙中，食物儲備甚至還是在四處亂漂。但是，程一知道自己現在的加速度有多快。飛船頃刻間脫離了太陽的引力，向著外界的空間飛去。程一看見前方的星空似乎在離自己而去，星星們開始聚集，收縮，光也越來越亮，越來越藍。在程一的背後，太陽係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他隻能看見一片星空。背後的世界好像一直在靠近自己，如同一張大網越來越近，星星們分散的越來越開，越來越黑。眼前的世界不斷收縮，越來越小，仿佛全宇宙的所有星星都聚集在了一個無窮小卻又無窮亮的點上，而那無窮亮的點又被無盡的黑夜所包裹著。後方的世界完全消失了，夜空中沒有一顆星星。飛船的後方是真正的黑，那的光再也無法觸及此地。

    曲率引擎啟動產生的引力波伴隨著程一發出的最後的信息向著太陽係外擴散。它在一個小時後掃過了土星，掃過了那支蝗蟲機群和正在將新來的蝗蟲引向土星的偵察船。停頓了幾秒鍾，海量的蝗蟲飛船排山倒海地衝出了土星僅剩的大氣，以最快速度衝向了太陽旁的那艘小小的飛船。在蝗蟲機群的引力監測器官中，程一的飛船比太陽還要明亮萬倍。偵測船們躲過了陷入瘋狂的蝗蟲機群，立刻向著母艦返航。

    三個小時後，引力波與電波穿過了原天王星軌道。聽到了廣播內容，王儀立刻奔向觀察站：“馬上觀測水星軌道附近程一的飛船！”不過他什也沒有看到。僅僅是跑到觀察站的這一段時間，承載著程一飛船飛離水星軌道景象的光已經掃過了王儀所在的飛船。在觀察站的照片中，那片空間什也沒有，但是透過那個地方可以看到曲折的星光，就如同當年在尾跡星旁看到的那樣。那是扭曲的時空表現出來的痕跡，而太陽是沒有那大的力量的。王儀知道程一成功了。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立刻下令：“派出幾艘牽引船和戰鬥艦尋找零散的搖籃飛船，我們需要搖籃飛船的曲率引擎！”

    十個小時後，引力波信號終於穿過了柯依伯帶。蝗蟲機群沸騰了起來。從雷達上看，柯依伯帶仿佛整個向內收縮了。蝗蟲機群的真正主力出現在了人們麵前。它們沒有明確的集中地點，總質量幾乎達到太陽千分之一的巨型艦隊以完全包圍的方式向著太陽係的中心進發。如果是幾天前，人們看到這個景象，想必會陷入絕望。但是現在大家知道這意味著什。全太陽係的每一艘蝗蟲飛船，此時都在向著那個空無一人的地方衝去。大家甚至希望蝗蟲機群一頭撞進太陽，就像他們會無視飛船尾焰直接穿過一樣。可惜蝗蟲機群沒有愚蠢到這種地步。它們停在了水星軌道之前，圍繞著太陽緩緩旋轉。在離開太陽係的最後關頭，王儀想要最後再看蝗蟲們要拿太陽怎辦。如今目標明確，配合即時通訊可以輕鬆觀測它們的行為。

    王儀看到了之前從天王星機群中看到過的，與其他飛船長相不同的特種個體。那艘飛船格外巨大，至少有尋常飛船的數百倍。忽然，在那艘飛船前方幾千公處，太空中憑空發生了異常巨大的物質噴發，如同太陽一般明亮的海量等離子體從一片虛無中忽然出現爆發。耀眼的光芒很快消失了，隻留下一大團正在四散開來的近千公的氣體雲。海量的機群立刻衝了進去。那些氣體雲不可能無中生有，蝗蟲機群是從哪把物質提取出來的？難道是從太陽內部嗎？王儀感到驚訝，但卻並不恐懼。恐懼現在在他們身後。

    飛船航行了十分鍾，程一關閉了引擎。飛船從曲速狀態停了下來，程一處於一片陌生的星空中。對此程一早有準備，他出發前下載好了人類目前能夠繪製的最完善的星圖。通過飛船的星圖定位係統，程一確認了自己正位於距離太陽係一千二百光年的地方，周圍一光年都沒有星。程一試著用即時雷達觀測了一下太陽係原來的所在地，隻得到了一張及其昏暗的照片。如今那個地方什也沒有了，隻在曾經太陽的位置有一片氣體正在聚集，吸積。這片氣體雲的質量不夠，沒法形成新的星了，隻會成為一顆流浪的氣體行星。太陽係毀滅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了。

    程一停止了勘測。雷達係統需要消耗飛船自身的能量，而這部分能量是有限的。程一想過利用搖籃飛船來采集物資，但搖籃飛船隻會生產搖籃飛船，程一不知道它們的燃料是什，藏在哪，也不確定自己的飛船能不能用，因此雷達的能量是用一點少一點的。自己的容錯率有限。

    “之前，星港用蟲洞設施勘測了那多地方，隻看見了蝗蟲機群的痕跡，沒有發現過搖籃所說的‘搖籃世界’在哪。搖籃顯然把它的寶貝藏得很好。”程一心想。與之相比，蝗蟲機群的活動反倒很好找，程一可以通過找到蝗蟲機群來尋找搖籃世界。畢竟機群是為了建設搖籃世界在采礦，它們不可能純粹隻製造自己。搖籃應該有把它們變現的手段。

    忽然，搖籃飛船又一次啟動了起來。這並非程一的意思。程一雖然可以讓它加速，但並不能完全掌控它的一舉一動，這艘飛船大部分還是處於迷霧之中。自主運行狀態下的速度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光速，飛船在太空中漫遊了幾個小時，程一終於看到了它的目的地：一支龐大的搖籃艦隊。在它們背後的是一顆流浪的岩質行星。那顆行星的地表已經被蝗蟲機群占滿了，新生的飛船正在脫離這顆行星尋找下一目標。程一的飛船聯合體加入了它們的隊伍，速度也在飛速的提升，明顯超過了這艘飛船的極速。程一望向了最前方的那艘扁平狀的搖籃飛船，它長得有些不一樣。蝗蟲機群中是存在特種個體的，似乎是那艘飛船張開了一個特別巨大的曲速泡，像頭鳥一樣，帶領著整支隊伍一起前進，以此來避免飛船各自的曲速泡互相影響。望著輕鬆進入了亞光速航行狀態的艦隊，程一確定了一件事：入侵太陽係的蝗蟲機群是有問題的。

    程一跟著蝗蟲機群路過了一顆又一顆的星球。機群開始啃食一顆新的行星，程一隻能行星外圍打轉。食物儲備在與日俱減，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終於，在跟上艦隊的一個月後，程一注意到有一批飛船脫離了大部隊。程一立馬跟上了它們。以亞光速航行了兩千光年後，程一終於找到了目標。

    那是圍繞著一個人造星的環世界。之所以能看出那是人造的，是因為那顆星外側有著一個巨構裝置，好像是某種蟲洞設施。這個環世界的外部空間分散著大量氣態巨行星。說實話，這些巨行星的密集程度讓程一好奇它們是怎維持著脆弱的引力平衡而不撞上的。二者結合來看，那個巨構裝置應該是用來提取星的質量，放在外側的巨行星內，以此來調節星的聚變烈度的。連太陽的大小都要控製，當地居民確實有夠任性。當然，這已經沒有什居民了。

    一路上，程一的通訊裝置收到了好幾個未知來源與格式的信息。雖然無法破譯，但這些信息顯然比宇宙的自然低語有規律太多了，肯定來自於智慧生命。隻有一個信源可以確定，是程一俘虜的搖籃飛船。它在和別的飛船收發消息嗎？也許是在進行信息確認。程一甚至已經做好了被來自前方的環世界的某種自衛武裝命中，當場船毀人亡的心理準備。但什也沒有發生。程一距離環世界越來越近。

    翻過了環世界的地表，程一終於看見了搖籃世界內在的麵貌。逐漸靠近一個人造的世界給人的感受與登陸一顆自然星球很不相同。在距離夠遠的地方，環世界看上去僅僅是環繞著星的一條圓環狀帶子。雖然規模令人驚歎，但很難看出它的細節。再走進一些，觀察者就可以看到上麵的一些仿佛石雕刻痕一般的紋路。再靠近一些，環世界的全貌就很難被觀察者盡收眼底了，隻有越來越多的細節出現在觀察者眼前。剛才還隻是一些細密紋路的地方，這時變成了萬丈深淵——那是環世界的兩個模塊之間的連接處。那些原本似乎很平整的地方開始出現了一些細微的凸起與凹陷。再靠近一些，那些部分變成了數十公高的巨型建築與連接著數千公距離的漫長運輸軌道。在這個距離上，環世界表麵的曲率特征似乎消失了。事實上，考慮到環世界巨大的規模，這的地表遠比地球要接近於一個平麵。程一感覺自己好像在用顯微鏡觀察一件衣服。不放大的時候，自己看見的是一塊平整的麵料。隨著放大倍數越來越高，可以逐漸看到衣服上細微的褶皺，茂密的細絲，交纏在一起的纖維，甚至是組成他們的一個個分子。這個世界仿佛擁有著無窮無盡的細節，每靠近一點形象都有所不同。

    太空黑暗的底色已經被天空的藍色所代替。環世界顯然是有大氣層的。程一已經把速度下降到了可以在大氣層內航行的程度，尋找可以降落的地方。程一的飛船原本是不可以登陸的，它一輩子與地麵的交流都隻能通過星港來完成，但搖籃飛船給了它更多可能。通過對曲率引擎的精細控製，飛船以仿佛反重力一般的姿態穩穩地降落在了地麵上。

    大氣成分已經檢測完畢，除了氧氣含量較高以外一切都好。程一打開了艙門，站在飛船上，以常服暴露在這個孤獨的外星世界中。即使星規模在蟲洞設施的控製下嚴重縮水了，這的陽光還是比地球上要刺眼不少。也許是環世界總體接受陽光都比較均勻的緣故，這幾乎沒有風。幸好水源眾多，流動的水會在環世界的向陽麵與背陽麵之間不斷循環，形成一個極其複雜的流動係統，帶走多餘的熱量，因此這的氣溫並不讓人難以忍受。程一有些慶幸，搖籃原本的主人們對生活環境的要求和地球人還算比較接近，萬一它們喜歡住在滾燙的硫酸海或者惡劣的矽晶世界就不妙了。它們大概也是碳基生物，對氧，水和溫度的需求是一致的。

    離開了飛船，背著行李的程一開始探索這個新世界。這沒有生物活動的聲音，隻有水聲。他甚至看到了一個高達千米的人造瀑布，頃刻間便可以淹沒一座城市的可怕洪流一刻不停地墜落而下，流進一條由某種金屬材料鑄成的河流中，發出如同雷暴一般的聲音。程一確定搖籃的主人們聽力不好。這座城市到處都是管道與河流，程一當前行走的不像是街道，更像是某種交通軌道。程一就站在軌道的突出部行走。這的一切都太巨大了，難道這是為了一群巨大的軟體生物打造的嗎？那些管道也許很適合蠕動前行的生物，但用地球上的生物套用在外星人身上恐怕並不精確。

    走了大概半天，程一看到了軌道上一座似乎是載具的東西，雖然它沒有輪子，但至少夾在軌道之間。程一幾乎爬不上去，幸好這的重力加速度要比地球小不少，即使長期不運動的程一也可以完成如同他的祖先一般靈活的動作。在完成了一個雙立臂的動作之後，程一爬上了載具。這沒有座位，它們可能沒有“坐”這個動作，不過程一並不在意。他很快就找到了似乎是操作台的地方並爬了上去。這的設備大多都是通過滑動或者旋轉來控製的，即使是屏幕上的虛擬操作也是如此，按鈕並不受歡迎，也許是生理結構限製的緣故。

    在操作台上，程一看到了一些文字。熟悉的記憶湧上心頭，他想起來了搖籃當初第一次與他們對話時使用的文字，馬上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屏幕。一一比對之後，程一明白了這些東西的操作邏輯，立刻動手操作起來。這架載具具有自動導航的功能，而程一早已明確了自己的目的地。他帶著無數疑惑與目的來到這個孤獨的搖籃世界，而這些疑惑與目的需要搖籃本人來解答。他心中有一個猜想，但他隻有一次機會。

    列車開動了起開。望著外麵飛速掠過的建築與水道，程一有種難以言喻的哀傷感。這是個喧嘩的世界，溫暖的世界，明亮的世界，但唯獨沒有任何生機。一切建築，一切設施都沒有一點點生命的痕跡。程一是這個星係內唯一活著的東西。他盡量不去想太陽係內的事，不去想自己認識的任何人。他不希望幾千年前的事情糾纏著現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