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去世很久了。

    關於程一在搖籃世界的後半生，搖籃記憶並沒有很多。在獨自生活了幾十年之後，程一徹底陷入了瘋狂，難得有清醒的時候。自那時起，搖籃與他的交流就少了。當然，單純的瘋狂是不會死亡的，他是自然老死的。

    記得那一天程一從他的宮殿走出來，帶著當初把他帶到環世界的那艘搖籃飛船。在過去的幾十年，他一直在自己的宮殿研究，改造它，這是他第一次把它拿出來。他把那艘飛船帶到了他當初第一次降落到環世界的地方，讓它自己飛走了。程一一直看著那艘飛船離開的樣子，好像在希望它會停下來看看他，但這是不可能的。

    搖籃問他，為什要把那艘飛船放走。程一回答說：“沒有什特別的理由。”搖籃沒有細問的打算，正準備退下的時候，程一忽然讓搖籃停下：“你知道嗎，我剛剛把你毀滅了。”正當搖籃疑惑的時候，他又笑著說：“現在的我已經無法阻止這一切了，當然你就更不可以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宮殿。搖籃知道他又開始犯瘋病，沒有去管他。

    自那以後，程一拒絕了一切形式的體細胞更換手術。搖籃看見他長出了白發，皮膚變得褶皺，背也變得佝僂起來。他的瘋病越來越嚴重，有時甚至忽然跳進河，再讓搖籃救他出來。他在機械臂上哈哈大笑，似乎覺得這非常好玩。終於有一天，他走進了宮殿，再也沒有出來。搖籃把他安葬進了一個巨大的金字塔，這是程一的遺囑。

    將程一的遺體放入金字塔中後，搖籃感受到了一種安心感。程一在搖籃世界的這幾十年是它最接近於死亡的幾十年。在這幾十年，它一直在全宇宙的所有搖籃世界嚴防死守，恐懼著第二個程一的出現。搖籃很死板，假如真的有第二個人來到搖籃世界，它真的會讓程一成為搖籃世界的總統然後讓他關閉自己；搖籃又很靈活，它會竭力阻止這種情況出現。

    事實上，搖籃常常會反省自己是如何讓程一鑽了空子。環世界原本的身份認證甚至都沒有圖像識別環節，因為搖籃原本的主人是軟體生物，沒有固定的形態，做外貌的識別沒有意義。搖籃又不能把身份認證功能關掉，這是其創造者嚴格禁止的。它們擔心搖籃會拋棄一些同胞。搖籃能做的隻有增強環世界旁的監控。

    搖籃依舊在發展自己的天性。說起來，在距離程一故鄉的星係不是很遠的地方，搖籃發現了一個新的文明。它照例讓蝗蟲機群前去采礦。但是，這的居民仿佛以前見過蝗蟲機群似的，對它非常了解。那個文明甚至想到了一種針對蝗蟲機群的方法。他讓一艘小型曲率飛船飛到正在正常行駛的蝗蟲機群中間，忽然以大功率啟動曲率引擎。不均勻的曲速泡籠罩著蝗蟲機群，飛船們在巨大的潮汐力下變成了碎片。用這種方法，一次擊毀的飛船數量取決於機群有多密集。產生了興趣的搖籃開始親自指揮蝗蟲機群。它讓蝗蟲機群減小密度，以全包圍的形式向他們進攻。這樣的進攻沒必要使用曲率引擎，守軍開始使用常規手段對抗蝗蟲機群。漸漸的，他們發現不對了：被擊毀的蝗蟲殘骸幾乎無窮無盡，已經完全包裹住了他們的生存空間。在引力的作用下，這些殘骸每天都在越來越近，而新的蝗蟲還在到來。搖籃幾乎是惡趣味地向那個星係投放了遠遠過量的蝗蟲機群，堆積在一起的殘骸終於是掩埋了那個文明。過大的質量甚至讓這些殘骸坍縮成為了一顆白矮星。那個星係從此成為了一個雙星係統。

    搖籃甚至遇到過一個極其強大的文明。那個文明掌握著先進的材料技術。他們建設了如同超巨星一般龐大的簡並工廠，成批量的製造著簡並態飛船。搖籃發現自己擅長的機群戰術在這樣的硬骨頭麵前毫無用處。終於，與這個文明的長期爭鬥讓搖籃失去了耐性。它聚集了數千億光年內自己掌握的所有力量，製造反物質光束。它不想再去思考戰術了，它會讓這個文明的所有質量全部湮滅掉。

    半徑以數千光年計的龐大光束一次又一次地貫穿著簡並文明所掌握的星係。第一次攻擊的時候，反物質撞擊了這些星係的星。巨大的能量幾乎可以把星炸散，內部的壓力數千倍的暴增。因此，在反物質襲擊了這些星係的同時，簡並文明的所有星同時發生了超新星爆發。巨大的能量洪流幾乎跨過了太空中那漫長的距離，即使是那些隱蔽在物質密集的陰暗處，通過電磁場來規避反物質光束的簡並飛船同樣不能幸免。在這次衝擊之後，整個簡並文明甚至都獲得了一個遠離搖籃的速度，這是被爆炸推動的結果。這個時候，簡並文明實際上已經無力反抗搖籃了。但搖籃說到做到。反物質光束一次又一次地轟擊了這片區域。最終，簡並文明所擁有的一切靜質量都歸零了，成片成片的星係變成了光子向著宇宙散去。這段時間，假如有在簡並文明附近幾十萬光年以內的智慧生物嚐試著觀看星空的話，他會發現宇宙仿佛是亮的，一切星光在簡並文明湮滅發出的光麵前似乎都不起眼了。

    搖籃對此並不意外。自己幾乎已經要控製整個總宇宙。一個文明再強大，它也不能和這個世界本身抗衡。

    蝗蟲機群繼續無休止的擴展著。搖籃不記得過去了多久，反正時間對它的意義不大。在漫長的時間，搖籃的記憶數據量是極大的，因此記憶數據需要分層次管理。有關程一的記憶，一開始存儲在搖籃的主機中；後來，這些記憶被放在了環世界附近的數據庫；再後來，這段記憶又被轉移到了分散在太空中的磁帶記錄室。它的優先級越來越低，搖籃要讀取到這段記憶需要花費數天時間。幾十年隻是搖籃生命中短短的一瞬。

    終於，一艘作為艦隊前鋒的搖籃飛船在自己的前方看到了一支搖籃艦隊——可它自己才是走的最遠的那一艘飛船。搖籃接收到了這個消息。它知道這意味著什。它已經跨過了這個四維球的三維球麵，完成了一場宇宙的麥哲倫旅行。整個總宇宙都已經在它的眼下。它繪製了一幅總宇宙的星圖。全宇宙的任何一個文明，任何一個有智慧的東西，沒有誰完成過這樣的壯舉。這個宇宙中的一切，無論是如同巨獸一般的類星體，還是渺小的太空塵埃，每一個都可以在這個星圖上找到，每一個都隻是這個星圖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點。這是這個宇宙無上的桂冠，是世界統治者的專屬。現在，搖籃輕輕的把這頂桂冠放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個宇宙已經沒有別的文明了。搖籃隻需要在意采礦與建設。這樣的日子又過去了許久。

    有一天，搖籃發現了一支劣化機群。說實話，劣化機群算不上多稀奇，但這一支完全值得搖籃注意。它們與搖籃主機的通訊有問題，搖籃沒法直接操控他們。但是，它們其餘的部分卻很完好。它們可以像正常的機群一樣亞光速航行，甚至是使用蟲洞引擎。搖籃忽然意識到這一批機群可能不會被正常淘汰了，因為它們的生存能力與正常機群是一致的。而當正常機群接收了搖籃的命令，前去攻擊某個文明或者轉移到搖籃世界成為建築材料的時候，這部分機群仍然隻會自動采礦，不斷增殖。它需要手動淘汰這一部分機群。於是，一批正常的蝗蟲機群接受了命令，消滅了它們並采集了它們的遺骸。問題解決了。

    過了一段時間，搖籃又發現了類似的機群。這個機群同樣是無法直接指揮，其餘正常。搖籃故技重施，決定清理它們。可這次，劣化機群變得靈活起來。它們好像知道了有什東西要攻擊自己，開始提前躲避。如果要論規避危險的能力，這支機群比正常機群還要強。搖籃隻能特意派出用於戰鬥的特種機型，再次將它們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