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花船上的諸人,驀地一驚,循聲覓去,如山般的陰影已將諾大的花船掩覆。
一艘更高大、更敞闊、更雍容華貴,宛若水上宮殿的艦船正徐行而至。
艦首塑古怪的鷹首人身,高高隆起的船頭,數十人分列左右。
來人皆高鼻深目,褐發虯髯,體型高大魁偉,頭裹紅花格子頭巾,身著清一色的黑衣甲胄,背負鐵弓,手握長刀。
胡人?
南人最講究詩情畫意、精致風流,而眼前這艘船、船上這幫人,仿佛春天凜然而至的冬雪,又好像梟狼齜牙咧嘴地闖入羊群。
優雅的羊瞬間呆了。
呆若木雞的呆。
就在剛才,鑒寶大會人聲鼎沸、躍躍欲試,個個都是風流英雄漢。
下一瞬,鴉雀無聲,靜得連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
就在這時,晚風中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美妙如仙樂。
隨著晚風,隨著樂聲,各色各樣的鮮花自天而降,在月光下飛舞,然後,在所有人如癡如醉的目光,輕輕飄落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鋪起一張用鮮花織就的毯子,沿著甲板,經過矗立船身正中的桅杆,直鋪到後船的宮閣外。
胡人丫鬟掀起水晶珠簾,扶出華麗宮閣的人兒。
一個玉琢般的美人,身穿白綢衣,衣上白銀線繡著如意祥雲,外罩孔雀彩羽織錦鶴氅。
身姿窈窕,立在翩然若雪的花雨中,一雙明眸,嫣然顧盼,朝秋夜最閃亮的玉笛看過來,紅唇輕啟:“呈上來。”
張大善人的視線,像是被黏住似的,緊盯著那窈窕的倩影,舍不得漏看一點美色。
直到鐵塔似的侍衛跳上花船,“咚咚咚”的腳步上前,揪住後領,拎小雞似的,下一瞬,已如願趴在美人腳下。
短胳膊短腿,活像個大王八,大善人慌手慌腳地掙紮著,一時間,窘迫至極。
勉力撐起碩大的身軀,他虔誠地捧起白玉笛,仰頭結巴道:“姑娘,這、這不是普通的玉笛。”
美人膚白若雪,不是漢人那種白玉般細膩柔和的白,而是雪峰之巔冰寒徹骨的白,襯著一雙蘊著冰藍的眸子,美則美矣,卻令人觸目生寒。
居高臨下的她,看也不看擠得烏泱泱的百姓,也不看腳下的大王八,玉笛映入眼簾的瞬間,眸底好像陽光耀於海麵,流光溢彩,“能讓我瞧上眼兒的玉笛,自然不普通。”
“非但不普通,迄今為止,世間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吹得響。”
小美人冷笑:“吹不響的笛子即便用金子打造也一文不值!”
大善人已站起身來,高舉著玉笛,用無比動情的口吻說道:“可是,我卻聽人吹響過,宛若仙樂!”
擁有如此寶物已是幸事,還聽過……
所有人先一愣,繼而一驚,再次望向玉笛。
在月光下看來,笛身似曜石般閃亮。
美人已經等不及了,待侍女仔細擦拭後,迫不及待地玉笛。
可是,待玉人撮唇一吹,臉上春花般燦爛的笑容頓時蔫了。
那笛啞巴似的,發不出半個音節。
美人俏臉微紅,擰起眉,不甘心,上看下看、翻來覆去地看。
看了半晌,可這白玉笛,除了會發光、雕琢華美,構造與尋常的笛毫無二致。
美人又深深深深地蓄一口氣,再也顧不得什淑女儀容,撮起唇,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一吹.
那笛才不管美人還是俊男,還是不給麵子,兀自啞巴一樣不出聲。
而美人已經累得氣喘籲籲,窘得麵紅耳赤。
周遭又喧鬧起來,有人縱聲大笑:“真乃稀世靈物,一定感應到了!”
“哈哈——確實感應到了!”
“這是漢人的寶貝,豈容蠻夷玷汙?!”
“話說,這已是某第二次得見此寶。”
“第一次何時何地?”
“那是去年的鑒寶大會。”
“兩年了,難道世間竟無人能吹奏此笛?”
“看樣子,張大善人今年又要失望而歸了。”
有人開始起哄,“小美人,還是讓哥哥我給你見識一下……”
更有人毫不客氣,“胡人懂個球,占著茅坑不拉屎,我就不信,讓本大爺來試試——”
……
這一字字、一句句,美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僵硬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俏臉氣得通紅。
哄亂聲中,一道身形自花船上淩空翻身,越過矗立甲板上的侍衛,輕點桅杆,仿佛雪片般輕飄飄地落在美人跟前。
那人立在月下,身材頎長挺拔,一襲碧水清波的淺碧色軟羅袍,青銅麵具後的眼眸,漆黑如夜,卻又如同明珠般閃亮。
美人怔住了,一雙明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打量著氣定神閑的我。
不容那隻白玉笛被玷汙,也不願輸了漢人的氣勢,最是擅長忍耐的我,出手了。
許是從小習武的緣故,雖隻有十一二歲,個頭卻較同齡人高,與異域冰美人相若。
那些人高馬大的胡人侍衛大驚失色,弓上弦,刀出鞘,劍拔弩張,迅速圍攏上來。
瞥了眼橫在眼前閃亮的刀光,我負手悠然道:“姑娘,這是鑒寶大會,不是鑒刀大會。”
漢人皆來了底氣,紛紛附和,“就是,這是鑒寶大會,胡蠻子,這是漢人的地盤,別以為舞刀弄槍我們就怕了!”
“張大善人早說過了,能吹奏者得,願賭服輸!”
美人俏臉窘得通紅,睨著我,冷笑:“你能吹?”
“當然!”
“若是不能呢?”
“試過不就知道了!”
“試試——”百姓的喧嘩聲,如同潮水般翻湧。“憑什你可以試,不讓別人試?”
“那……你試試……”美人不情不願地讓出玉笛。“我們提前講清楚,這支玉笛我要定了,銀子我們家堆成山!”
指端輕輕摩挲著笛頭鑲嵌的包銀,回憶的目光,沿著笛身雕琢精美、栩栩如生的白鳥朝鳳,最後凝結在正中央的“邈永”二字上。
耳畔忽響起他的話語。“將來,你便是我的皇後,一生一世,隻有你一個!”
曾經的我,聽到這句諾言,非但沒有感動,反而笑眯眯地琢磨著,如何扯他的後腿,這樣,適哥哥才能做皇帝。
小美人見我隻是看、沒什動靜,胡人脾氣直,不講究漢人男女授受不親那套,眾目睽睽之下,她直接走到我身側,掖了掖我的衣袖,嚷嚷道:“你快吹呀,我都等不及了!”
我鄭重執笛。
指端輕點百鳥朝鳳的鳳首,又在“邈永”二字上順時針劃過三圈半。
抬眸望向遙遠的北方星空,繁星璀璨。
夜幕下,白牆黛瓦,浸入無邊無際的夜色,透出江南特有的寧靜與素雅。
“快吹……”
“別耽擱我們功夫了!”
笛音響起之際,鬧哄哄的世界倏然沉寂,那音自玉管中出,仿佛水波汩汩而出,有著滌蕩一切的魔力……
一曲罷,四周啞然,看客們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滯,轉瞬間,掌聲、喝彩聲轟然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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