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元，盛世。

    我叫元熙。及笄時，爹爹給我取了這個名字。那天，恰巧，選秀的時候被皇帝相中。爹爹非常激動，他當即夜辦宴席，邀請了很多很多的人。和爹爹一起飲酒的一個男人說：“老元，你生了這個天仙似的閨女，我原還想著讓我家小子過來提親的哩！”

    爹爹的笑聲也許會被風帶到長安城的每一處角落，我不禁有幾分開心。爹爹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可是姐姐以後是我，在我之後，爹爹還是想要兒子，但是娘親被大夫告知她已經無法生育了。

    從我記事開始，爹爹便一直酗酒，他一回家就發脾氣，娘也沒辦法，好多次抱著我和姐姐哭。但現在，爹爹或許不會再生氣了。

    娘說，入了宮，成了皇帝的人，這就是咱家的盛事。女子入宮，和男子入仕沒什兩樣。

    姐姐在閨房拉住我的手，滿臉微笑，卻滿眼淚光。她說：“小熙以後可就幸福咯！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但——我好像並沒有很開心。也許是因為要離開娘親和姐姐，也許是因為我害怕森嚴的皇宮的刑罰。姐姐成親的時候，鑼鼓喧天，一匹高俊的馬拉著紅豔的轎子，載著紅妝的姐姐漸行漸遠。我知道，我和姐姐再也不能朝夕相伴了。娘親也知道，因為她每天都會對著月亮抹眼淚。

    我走了，下次再見娘親是什時候呢，再見姐姐又是哪年春秋呢？

    我入宮的那天，八抬大轎，都是掛著紅花的白馬拉著。街上圍觀我上轎子的人如蜂擁，小孩子指著我誇我漂亮，我也聽見一個阿婆對孫女說，一定要像我一樣，入宮，成為皇帝的人。爹爹應酬的笑聲都是炫耀與得意，他說他還要再辦一天宴席。

    白馬開始朝皇宮前行，我坐在轎子，沒有探出窗子去看娘親，我知道，她和我一樣，都是淚成行。

    （二）

    日明雲碧，惠風和暢。馬車飛快，崎嶇的山路都平穩如夷。我輕輕掀開金絲鑲邊的紗簾，此時正是秋天，塞雁高飛，遠山上有一片火紅的楓林，落葉點燃了青灰色的山。我在秋景中入眠，再醒時，馬車已經停駐在了一道道紅牆之間。我的心顫著，我幻想著下車後，掀開紅色的蓋頭看見的是威武的聖上，也許他真的會待我很好很好。

    但是很久都沒有人喚我下車。初來此地，我知道我必須比在家更加小心翼翼，所以我沒有冒昧詢問。坐在轎子，我能清晰地感知外麵的光線的衰弱，我知曉暗夜將至。他是不在意我嗎？還是忙於政務脫不開身？是呀，聖上要處理天下的事情，怎會有閑心花在我身上呢？一定是這樣的。能入宮已經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我何故抱怨呢？

    秋風瑟瑟，有心地拽著紗簾，把冰凝的月光送進轎子中來。此時，打更的鼓聲厚重而悠長，踏著鼓聲而來的是整齊而有力的腳步聲。聲音離我越來越近，而我又不禁緊張起來。我多希望這些人是聖上的侍從，簇擁著聖上迎接我的到來。但是，我好像錯了。他們是一個女人的隨從。而且，他們好像並不是專程迎接我的。

    “啟稟娘娘，前方有一個轎子！”

    “轎子？誰的？”她的音調極高。

    “回娘娘，應是皇上新納的妃子的轎子。”

    “轎子怎停在路上！麵可有人？”她的語氣都是苛責。

    “娘娘稍等，在下這就去看！”

    我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離我愈發近了，他喊到：“轎子有人嗎？！”

    我小聲答道：“有。”

    我還未確定衛兵是否可以聽見，女人便喚我道：“妹妹應是已在此等候良久了吧！後宮的這些奴才怎近日愈發懶散懈怠，若是讓妹妹寒了身子本宮一定治他們的罪！”

    我愣住了，她的聽覺怎能如此敏銳？我的聲音微弱如流螢的呼吸，怎可能？但我卻感到她的善解人意，像寒夜的溫燭。來不及多想，我趕忙答道：“沒有沒有，轎中不冷，我也沒有等太久……”

    “扶本宮下轎！本宮要親自迎接這位妹妹。”她的聲音滿是驕橫，但讓我感到的是溫柔。

    她輕輕拂開轎前的簾子，像春天的雲，輕盈地飄過來，坐到我的旁邊。她望著我，而我卻不敢看她。她是那樣的高貴，就像雪山上的白蓮，而我隻是尋常阡陌的一朵野花。但她竟溫柔地拉起我已冰涼的雙手，緊緊地貼著我。

    “妹妹的手好生細膩，遠比宮珍藏的軟玉，就是太寒了些。”她憐惜道，“妹妹大可把我當做親姐姐，以後有什需要都可以找我去。”

    我微微抬頭，借著月光凝視著她，她的臉是微胖的，有著華貴的美感。她的目光是如此的親切，此刻，我好像真的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姐姐。她也凝望我的雙眸，感歎道：“難怪啊難怪，就是那月仙來了，也得讚你是世間最美的花。原來傾國傾城是這樣子的美麗，今個兒本宮也算是開眼了呀。”

    我趕忙回避她的目光，這種讚譽我是必然是受不起的。娘親曾囑咐我，進了宮，千萬不能出眾，千萬不能高調，因為稍不留神犯了錯可能就是死罪。我推辭道：“小女子的姿容隻是說得過去，比起姐姐確是黯然了。姐姐那盛讚，實在是為難我了。”

    “哪的話，妹妹不用如此拘謹。到了宮來，就當到了自己家。有一個天仙般的妹妹，我高興得很呢！”她的微笑真的很美，美到無法形容。

    這時，衛兵在外喚道：“娘娘，快走吧，皇後娘娘還在等著您呢！”

    她從容著，輕輕放下了我的手，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躬身起來，向外行去。我有些不舍，也想問問我該何去何從。然而她的一個轉身斷掉了我所有的憂慮。她回眸向我，露出月牙般美麗的微笑：“對了，忘了告訴你啦，我是宮的貴妃，其實我來宮也沒有多少時日，你可以叫我楊姐姐。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元熙。”我也微笑著，心也微笑著。

    “很好聽的名字。”她把臉轉過去，踏出了轎子，輕輕把簾子掩上，對她的隨從說到，“你們四個，負責把元妹妹送到安排的宮殿去，給本宮找上好的宮女，好生照顧著！”

    我剛想出去道謝，此時她又憤憤地說道：“還有，你們負責給本宮徹查，到底是哪一個馬虎的太監讓元妹妹在外麵受凍！”

    “是！”

    我撥開簾子，看見楊姐姐正在上轎。我竟放聲道：“楊姐姐！”

    她再次轉身，溫柔地看我，朝我微微點頭，好像已經明了我沒有說出的感謝的話，她就翩然上了轎子遠去了。

    沒過多久，我就被送到了一處宮殿。宮殿大門的牌匾上是金色的大字“月秋宮”，門外兩邊安靜地站著八個侍女，寒冷的夜晚卻都衣著單薄。一看見我，她們就整齊地跪下。我見狀趕忙讓她們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剛剛及笄的丫頭，她們不過與我一般大小。

    送我來的公公對我說：“元姑娘，以後這就是你的住所了。按理說，剛入宮的女子隻能和嬪妃住在一個宮殿，但聖上非常鍾意你的容顏，特地讓老臣把這月秋宮灑掃幹淨，專門獻給你。”

    我謝過皇恩浩蕩，等公公離開，才問我的宮女們：“你們不冷嗎？”

    她們愣住了，良久，行了一個禮後回答我：“回娘娘的話，我們不冷。”

    麵對她們的反應，我自是不相信的。但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娘娘”的這個稱謂。

    “你們何故叫我娘娘呢？我隻是剛入宮的一個小女子罷了。”我不解。

    “娘娘興是還不知道呢，您是繼楊貴妃後又一個剛入宮就被冊封為貴妃的女子。看得出來，皇上真的非常喜歡娘娘呢！”一個侍女驕傲地回答。

    “剛剛在外頭，我遇見了楊貴妃。她待我很好，也問了我的名字，但是她並沒有說我是貴妃！還有方才的公公，他明明稱呼我‘元姑娘’，如果我真的被冊封了，他們怎會不知道！你們這些丫頭定是道聽途說了！”

    “娘娘這是真的，剛剛的張公公他是楊貴妃娘娘的隨從。可能他們都還不知道呢。你就等等，最遲、最遲明天，詔書一定就下來了！”她目光堅定。

    怎會呢？我出身普通，不如楊姐姐出身高貴，也不抵楊姐姐美麗高雅，更沒有楊姐姐知書達理，我怎可能與她一樣，入宮就獲如此待遇？

    可——我沒有見過聖上。今天的我，穿著娘親用家當換來的珍貴的絲線，然後一針一線織出來的紅色嫁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隻是嫁給一個普通人，現在，也該與我的郎君共剪西窗燭，談笑風生。可，我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宮殿，要做些什打發這新婚之夜呢？如果聖上真的在意我，如果他真的是因為很喜歡我才給我了地位與宮殿，那他為何那晚都不來見我呢？難道？真的是因為忙於政務？

    但今天如果沒有遇見楊姐姐，我還會在紅牆之中駐留多久呢？如果聖上真真是鍾意我的，至少他總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吧！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什呢？

    已是亥時，侍女催我入睡，但我沒有心情。窗外是小片花園，都是我沒見過的花，氤氳著的沁人的花香與月華交融。娘親也許在看月亮吧。她在想我和姐姐，我和姐姐也在想她。月啊月，你可不可以代我告訴娘親，我今天遇見了一個善良的姐姐，她可厲害了，剛入宮就是貴妃，她還很漂亮，很溫柔……

    我終是沒有等到聖上。我把紅色的嫁衣脫下，小心地收起，換上了侍女送來的衣裳。今天，入宮的第一天，聖上沒有找我。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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