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二月，當我在北疆淩晨四點半的大雪紛飛的站台上發著抖等待著南行列車到來的時候，站台上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一位列車員的臉。

    她是個年輕的哈薩克姑娘，梳著低發髻，帽簷下長長的睫毛上塗了睫毛膏，微微卷曲上翹，由淺入深的淡藍的眼影襯托的雙眼格外深邃和美麗，她的小巧的挺直的鼻尖凍得微微發紅，偶爾對著靠近鐵軌一側的行人喊一聲：

    “哎，不要越線，靠麵走，靠麵走，”

    不知是被凍的還是不太熟練，她的聲音透著一點兒膽怯。

    這是個可愛的姑娘，她也許剛從事這份工作不久，她在站台上慢慢地走著，時不時跺跺腳，在深夜的燈影，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兀自壓抑著的從心中流露出來的笑意，這種笑隻有沉浸在愛情中的人兒才會有。

    我欣賞著她，看到一個幸福的人，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幸福。這時，我收到一條簡訊，是從湖南發過來的一組風光攝影圖片。他們那兒天已經亮了，我們這還是深夜，我要前往的南疆呢？

    幾天後，當我在列車上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也是淩晨四點半，但是地點是阿克蘇，我在南疆的旅行已經持續了一周了。在北疆此刻還是黑夜，大約要到六點鍾以後天才會慢慢放亮。但是阿克蘇此刻的天已經蒙蒙地亮了。

    滿車廂的人還在沉睡，我輕輕起來，坐到窗戶邊上，想看看窗外的景象。外麵是淩晨的曠野，已經不再是一望無際的荒蕪，村莊正在鐵軌兩旁延伸。天空晴朗高遠，屬於春天的特有的輕而薄的淡灰的雲襯著輕黑色的雲團，從地平線上慢慢推衍開的霞光上升，被鑲上了金邊，但是白是白，黑是黑，金色是金色，它們隻是仿佛被淡墨暈染開來，蒙著一層稀薄的晨靄。村莊、偶爾進入眼的幾頭牛、圈舍、土塊圍牆、低矮的民房都在車窗外快速閃過，唯獨一輪慢慢升起的太陽，它收斂了光芒，像一幅粉紅色的剪紙貼在樹梢後的曠野上——

    這幅意象派的名作讓我懷舊，我想到小時候，我走在連隊的上學路上，遠遠的田野上慢慢升起的太陽，隻是那畫麵的樹要換成條田間單排的白楊樹或者沙棗樹，它們站成一排，相互之間間隔距離一致，隊形整齊，肥碩的沙棗鳥不斷地掠過天空，給那雲錦之上添上翅膀的黑影……

    到六點鍾，天就大亮了。旅客們開始起床洗漱，列車員開始挨著車廂行走換票，我於是回到臥鋪上去，翻看剛才拍下的一組照片。在照片上看，剛才窗外的那一幕幕畫麵顯得出奇的優美和寂靜。

    等到一天的行程結束的時候，我穿過擁擠的街道，終於回到旅館休息。在旅館柔和的燈光下，我打開手機相片簿，一張張翻看這幾天拍攝的照片。照片上那個在雪中站台上的姑娘含著恬靜的笑容站在燈光下，一片白色雪霧籠罩在她的上方，說不出的美好。

    有一組窗的藝術照片觸動了我的心。那是我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庫爾勒美術館旁邊的一個櫥窗看到並拍下來的。這組照片很美，巧妙的構圖和角度讓主題呼之欲出，我想象著攝影師拍攝這組照片時所采用的姿勢，選擇角度時的考慮，那些色彩恰到好處的和諧與妥帖，想著鏡頭走向不同的地方，在那些平凡的常景選出這一組照片時心懷有的情緒。我心是激動的，這種激動不是因為一張照片所擁有的創意令人吃驚，而是它溢滿畫麵卻默默無聲的千言萬語。那種沉默的音樂動人心弦，古詩的意境有，先賢的思想中有，一切正直的人懂得思慮人生意義和價值並且懂得珍視和保有它的人心都有。

    我關閉了屋內的燈光，走到窗前，讓自己看向窗外，阿克蘇的暮色正在一點點的降臨，自然的一天循環在接近尾聲。賓館後院，一個步履匆匆的男人走到摩托車旁，取下頭盔，他有一頭略帶卷曲的黑色頭發，他大力地甩甩頭，無意中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種一天工作順利完成後的鬆弛輕快的表情。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幅窗戶的圖片，那是一扇黑暗室內的狹長窗戶，是從室內向外對著光拍攝的，室內是黑暗的，唯獨那窗戶通向外麵的光，陽光斜斜的從外照進來，窗外的欄杆在窗內的窗台上畫出一個個斜著的格子，欲言又止。人的一生也仿佛就是這樣的一個傍晚，看著看著就半生已逝。我想起羅伯特和弗朗西斯卡，想起廊橋上黃昏輕輕扇動翅膀的白蛾，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占據了整個心靈：有些人陪伴了一生其實從未陪伴過一天，有的人陪伴了一刻卻仿佛共度了一生。就像白晝過去了，但那窗台上的光影還在，一格一格的朦朧劃過指尖，劃過靈魂，些許疼痛，卻帶來快意。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發現這世界的大悲大喜，悲歡離合能激起的人的強烈情緒到我這就像被狂風襲擊過

    的湖麵，表麵波濤洶湧湖底卻紋絲不動。在我生命中最孤獨的時候，我甚至懷疑過自己，我是不是缺乏與正常人類共情的能力？還是我天生就遲鈍，比大多數人類都更缺乏對感情細致入微的觀察和領會？無論如何，肆無忌憚地表達情感在我這是不被允許的。可是自從心有了你之後，我感到自己變成了平靜湖泊下的流水，湧動著默默無聲的暗流，它仿佛急於通過連接海洋的幽暗通道，想盡快到達開闊而充滿活力的汪洋大海。

    大多數的時間我都靜靜地守在我的家鄉---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綠洲。在那個沙漠西緣的小地方，我像從未遠離過家門的貓一樣安靜地守在自己的家園，守在房門一隅，注視著菜園；也像一隻沉默的驢子，在日複一日的拉

    磨中隻偶爾在勞作的間隙抬眼看看房門外的世界。但我並不是它們。因為我從未停止過心靈的旅行。通過那些了不起的地圖和書籍，那些真切的優美的描述，我甚至比很多親臨其境到過那些地方的遊客更能說出那些不凡之地的奇特和美呢。不管我身在哪，我的心是一直自由自在的在這個世界遊走的，經曆了無數的風景也經曆了無數的人，盡管在現實世界我硬生生地把自己隔絕在人類之外，但憑借這一點，我還是得以藉此找出了一條和世界相同的道路。

    有一回在小北山頂上，我看到一個牧民坐在馬背上吆喝他的羊群，

    “邀嗷，……”

    不知為什我非常羨慕他能自由自在地發出這樣的聲音，我覺得他不是在對著他的羊群喊，而是在對著他心的草原喊：

    “邀嗷，………”

    “我來啦！我回家來啦，”

    “你好呀！你回家啦。你還好嗎？”

    “我很好！回家的感覺真好！”

    “這說，你在外麵曾經不好過？”

    “是啊，不好過，也好過，我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樣子，所以更想念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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