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類別:未分類 作者:殳儆 本章:第1章

    一九九五年,盛夏,浙江



    盛夏的暑氣在七月到達了頂峰,杭嘉湖平原籠罩在副熱帶高壓下,又熱又濕,如同蒸籠一般。



    這是浙江醫科大學的實習醫生們在嘉興市第一醫院報到的第一天。一幫大學生離開酷熱難當的杭州,坐著綠皮火車到嘉興,還沒等他們緩過一口氣來,臨床實習就像大幕拉開一般轟然開始,沒有前奏、沒有預演,醫學生都被直入主題地嵌到了自己的角色上。



    住院大樓六樓的外二科,一個小個子女生和一個瘦削白皙的男生,被科教科幹事帶了進來。那中年女幹事在辦公室外張望了一下。



    這會兒護士站牆上的掛鍾指向九點半,病區走廊熙熙攘攘,送手術室、送檢查的病人,和新收入病區的病人,交匯出嚶嚶嗡嗡的各種語聲。電梯門一開,門診服務台的輪椅推進來一個新收住院的病人。另一撥醫務人員簇擁著急診室的金屬平車,聲勢浩大地又送進來另一個急診病人。



    坐在半圓形護理台麵的主班護士紅霞應接不暇。白衣的人影進進出出,都在病房或者治療室忙著。醫生辦公室,帶教老師一個都沒看見。科教科的中年女幹事走到半圓形的護理台邊上,對主班護士揚聲道:“紅霞,這是兩個新來的實習醫生,我先放這兒了,看到王主任說一聲啊。”



    “知道了。”主班護士紅霞隨口答應一聲,頭也不抬地處理她麵前一堆一堆的新醫囑、化驗單、輸血單。



    中年女幹事回頭對兩個新來的實習生說:“上午先在這看看,熟悉一下環境,等王主任來了,你們倆自己跟他報到,讓他安排排班。”



    “嗯!好的,老師。”兩個年輕人點點頭,一臉茫然還帶著點緊張,一時不知道該做什。兩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護理台後忙碌的紅霞。



    隻見她一手拿著電話,一手還在整理麵前的單子:“喂,下午一點半需要加兩個CT……”



    外勤工人在她的指揮下,兜揣著一摞輸血單,手拿著兩管血標本,一路小跑出了病區的走廊:“好了,別催我,馬上去。”



    一個高個子的外科醫生走路如一陣風一般,斬釘截鐵地吩咐紅霞:“這個手術約了下午三點的台子,上台之前CT一定要再明確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紅霞從護理台探出頭來,扶一下快要歪倒下來的護士帽,小聲嘟囔道:“都當我有法術呢,單子都會自己飛回來的。”



    兩個新來的實習醫生,看著繁忙的景象,又相互看看,臉上都閃過了一絲怯意。



    “喂!這個同學,這堆單子趕緊到CT室劃個價,到住院部收費處去記個賬拿回來。”護士紅霞一把抓住麵前的一個實習醫生吩咐道。



    “哦,好吧。”被抓的小個子女生是浙江醫科大學五年級學生,簇新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有點長,她的大腦門上閃著油光,胸前的工牌上貼著臨時打印的“實習醫生,羅震中”。猝不及防地被砸了個活兒過來,她像是腦筋還沒轉過來,就答應了。她拿過單子看了一下,CT單上別著計費的小單據,還有幾張別的病人的檢查單。



    她撓撓頭,心趕緊默默複述了一遍:“影像科劃價,住院收費處收費……”唉!上工第一天,東南西北都還認不清楚,權當熟悉一下醫院環境好了。她迅速把一摞單子摞齊,一看電梯擁擠不堪,她也不耐煩等,一路順著樓梯跑了下去。



    嘉興市第一醫院的住院部大樓是一棟剛剛建好的十八層高樓,底樓一層大廳是掛號、收費處、藥房、檢驗科等各種窗口科室。一個個玻璃小窗口外麵密密層層排著隊,一條條人龍歪歪扭扭地把底樓大廳擠了個水泄不通。



    影像樓和急診樓分立在住院大樓的兩側,是兩棟各自獨立的小樓。三棟樓合圍而成的小廣場中間,豎著一座白求恩雕像。眼下這個時段,太陽明晃晃地炙烤著水泥路,每條通道上都看得到腳步匆匆的工作人員,到處都是看著標識牌找地方的門診病人。



    羅震中穿過底樓擁擠的人群,穿過小廣場,跑到影像樓,循著路標找到CT室。CT室的窗口正排著長隊,她排到隊尾。等羅震中排到窗口,隻聽“啪”的一聲,單子被扔了出來,一個尖利的女聲訓斥道:“下次整理清楚,亂七八糟的,丟了算誰的?!”



    羅震中氣鼓鼓的,但又不敢吭聲,她把手的單子排齊整,灰溜溜地繞了一圈,又跑回住院部底樓收費處排隊。長長的隊伍移動緩慢,等她排到窗口,單子剛送進去,隻聽“啪”的一聲,單子又被扔了出來。“造影劑不劃價,怎收?去補!”嫌棄的語氣就像一記猛錘,捶在了羅震中的鼻子上。



    啊?!羅震中趕緊翻了翻這一摞單子,果然,有一張小單子漏掉了,她趕緊一路小跑,又回到CT室門口,忿忿地悶哼了一聲:“倒黴!”



    她往前頭窗口處斜斜地一探頭,CT室窗口的收費員頭也不抬,喊道:“後麵排隊。”就把她轟到隊尾去了。



    羅震中等了又等,終於又排到了窗口,“那個,剛漏了一張單子。”“喂!你懂不懂規矩,怕漏,你自己整理清楚啊!”收費員口氣衝得像機關槍,飛速地寫了個數字,再一次把單子扔了出來。



    羅震中一張水嫩的臉熱得通紅,額頭冒汗。她停下來,站在空調的風口上,喘一口氣。她朝窗口白了一眼,心抱怨:“你自己漏掉了單子,還這理直氣壯,講不講道理了?!”



    “喂。”一個高個子男生從身後叫住羅震中,撿起她不小心落在地上的一張小單子,交到她手。



    “謝謝。”羅震中拍拍胸口,心想這要是掉了,回頭又得有好多麻煩。



    高個子男生拿過羅震中手的一摞單子翻了一下,把其中幾張抽出來,用回形針別好,遞還給她。“別急,忙中出錯,按次序去辦不容易漏。”羅震中茫然地抬頭看他一眼,一個上午總算是聽到一句正常語速的話,沒有厭煩、沒有嫌棄。對方是個格外高大的男生,清爽的板刷頭,戴著淡藍色的口罩,看工牌應該也是個實習醫生。她勉強露了個笑容,就又拿著單子向住院部收費處跑去。



    好了好了……快了快了,羅震中一陣安慰自己,她拿著一摞單據,穿過人群擁擠的住院部大廳,直奔收費處,然後又在人肉長陣耐著性子等著。這一個擠一個,好像疊羅漢……



    等到羅震中拿著一摞單子跑回住院部的外二科,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紅霞一臉不耐煩地埋怨:“你搞個CT單子,去了一個多小時,在搞些什東西?”



    她翻了一下單子,越發地炸了起來:“超聲幹嗎不記賬?幹活帶不帶腦子?下午的超聲不做,明天手術延遲了,算誰的?”



    “……”羅震中瞪著那張漏網的B超單,臉都快綠了。她暗暗地咬牙切齒,狠狠地忍了一下,才沒讓抱怨衝口而出:你又沒告訴我!羅震中心的委屈汩汩地冒上來,果然新上工的“菜鳥”,誰的氣都得受著!



    “喂,我們正要送病人去做超聲引導穿刺,我帶你去超聲科吧!”一個嗓音沙啞的男生叫住她,那是早上匆匆照過一麵的實習生,羅震中這次仔細看了看他的工牌,他叫李青雲。



    “別急,跑腿是實習生的日常工作,要跑出質量來。”李青雲調侃道,像是揶揄,又像是自嘲:“我比你早實習一個月,剛來的時候,也經常炸毛的……”



    “哎,你別這缺心眼,去跟那個護士說,讓外勤工人去跑好了,這又不是實習醫生的活兒。”一個瘦高的身影跟在李青雲的後麵,語氣嘲諷,正是和羅震中一起來實習的同學錢修遠。



    錢修遠麵容白皙,書生氣十足,話話外透著同班同學的隨意勁兒,不過此刻,他一看羅震中的麵色,頓時打住了話頭,把礦泉水瓶遞給她。



    羅震中一言不發接過礦泉水,一口氣灌下去半瓶。



    一個上午,她在人聲鼎沸的門診部、住院部、影像樓之間穿梭了若幹個來回,沮喪得快要趴下了。



    等到單據全部辦完,交還給護理台,主班護士紅霞一把拿回超聲單子,往夾子一放,敞著聲音說:“這到底是哪個學校的實習生,做點事情一點都不像樣。”羅震中頓時愣住了,臉漲得通紅。



    錢修遠剛好開好一摞化驗單過來,湊過來接茬道:“她這小,應該是嘉興衛校的吧!”這家夥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羅震中腦袋一陣嗡嗡亂響,回到辦公室,她看沒人注意,一拳頭“”地捶在錢修遠背上,砸得他“哇”地一聲怪叫。



    錢修遠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賊賊地說:“丟人家學校的人。不要緊的……他們都還不認識你……好了好了!我幫你去買中午飯。”



    羅震中一頭趴在辦公桌上,氣呼呼地說:“不吃了,氣飽了!崩潰!”



    “菜鳥嘛!人也認不清,地方也認不清,流程也搞不清……化驗單也不會開,醫囑一開就錯……”錢修遠縮了縮脖子,語氣中帶著點同道中人的淒慘。



    “!碰點釘子好啊,打起精神來,小妞!今天下午輪到我們組收病人。”一個中年男醫生施施然走進醫生辦公室,看見羅震中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語調輕鬆地衝她說。



    “……知道了!”羅震中一聽下午就要開始收病人,立刻強打精神,哭喪著臉大聲回答。再跑得頭昏腦漲,她也認得清楚,這個微微有點謝頂的男醫生,就是她的帶教老師——匆忙打過一次照麵的餘運東主治醫生。



    2



    嘉興市第一醫院位於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大門口的禾興路車流擁擠,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長了許多年,繁密的枝葉在路中間幾乎合攏成為濃蔭的拱門。遠遠能看見兩個尖聳的拱形教堂鍾樓,矗立在一片平平無奇的灰色建築中。



    教堂鍾樓緊貼著新建的住院部大樓東側,玲瓏剔透的紋飾有一點殘舊,外牆的顏色經過了幾十年的風雨磨洗,變成了凝重的灰色,仿佛舊時代的燭火,默默地注視著一代一代的醫務人員在此地奔忙。



    盛夏的正午,熱辣的陽光直射著市一醫院的大門口的禾興路,法國梧桐的濃蔭下,車流擁擠。隻聽“嗚哇……嗚哇……”的聲音由遠至近,救護車拐進急診大門,拖著尖銳的警笛尾聲在急診室停車坪上停穩,轉運擔架車從打開的後門,“啷”一聲被拉了出來。



    吳偉在床上屈膝彎腰,左翻右翻,身體僵硬痙攣,不停掙紮。這個從杭州過來的彪形大漢,出差在外,在酒店肚子痛得不行了,大堂經理不得不打120把他送到市第一醫院來。



    懵懂中,他感覺手背上紮了針,耳邊嚶嚶嗡嗡的各種詢問聲,還有來來去去的白衣人影。等到疼痛像海嘯襲擊過海岸一樣凶猛地過去了一波,這個身高一米八的粗壯大漢已經躺在了住院部外二科的病床上。



    “我是羅醫生,需要問一下你的病史。”



    疼痛還在隱隱地翻騰,吳偉欠起身,看清了,來人是小個子年輕女醫生。她身上的短袖白大褂潔白嶄新,胸前有一個小小的深藍色標識,在一隻雄鷹下麵寫著“求是”二字。



    “水。”吳偉低聲簡短地說。



    “下午要做急診手術,現在不能喝水。”小個子女醫生拒絕得很幹脆,隨即又把小瓶礦泉水遞到他嘴邊,“喝一小口,潤一下喉嚨,我們盡快把病史和術前準備做好。”



    幹渴讓人無法拒絕這一小口水在舌頭上滾過的誘惑,感念這小小的“通融”,吳偉籲出一口氣,開始敘述從昨天半夜開始的各種狀況。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醫生走進病房,頭頂微禿,額上閃著油光。他眯著眼掃過床頭上方的鹽水瓶標簽,神色像逡巡的狼在巡視自己的領地。想來這就是主治醫生了。



    “小妞,填個手術申請,下午兩點。”他簡單直接地吩咐年輕的女醫生。



    “好的,餘老師。”女醫生清脆地答應。時間剛指向十二點整,逐漸安靜的病區,更換鹽水的鈴聲此起彼伏地響著,左邊床位的病人誇張地響起了斷續的小呼嚕聲。



    “醫生,我家人沒來,一定要下午手術嗎?”趁一陣陣絞痛襲擊的間隙,吳偉趕緊問。



    “沒有家人就自己簽字,不做手術的話,闌尾就穿孔了,腹膜炎很麻煩知道嗎?”中年醫生口氣有著本地口音的和緩,又不容置疑。



    吳偉雙手捂著肚子,蜷起腿來側了個身,點點頭表示服從。



    正午的醫生辦公室空蕩蕩的。羅震中把病曆夾“啷”往桌上一擱,重重地坐在一張辦公椅上,左晃半圈,右晃半圈,臉上的肌肉在無人的地方頓時垮了下來。



    這是實習的第一個星期,她在繁忙的外二科成為一個被叫作“同學”“小妞”的菜鳥醫生。連續幾天,她都在找不著北的混亂中收獲一堆的酸澀難當。



    寫過幾份病曆,參觀過幾台手術,見習的時候,受過幾個月的訓練,這些分內之事不算太難。最不適應的是應付病人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的時候,翻遍學校的教科書,就隻在巨厚的《外科學》翻得到幾行字。這不知算不算是現實版的“書到用時方恨少”?!醫院那些繁複的流程就更讓人摸不清楚,上工頭一天的“下馬威”隻能算是小意思。



    羅震中揉一揉自己的圓臉,驅趕一下困倦,手不由加快了速度。手術室的規矩她已經搞懂了,手這七八頁醫療文書必須趕在兩點鍾之前完成,急診室抽血的若幹術前化驗,也必須在兩點鍾之前整理清楚。若是少了幾頁,麻醉師指定會給臉色看。



    羅震中埋頭在一堆文字中間,密密的一層汗在短發間滲出。記得開始實習前,年級老師訓過話:“你們去的市級醫院,都是各個地級市醫療水準最高的醫院,所有要求和浙醫大附屬醫院一模一樣,浙醫大是本省最好的醫學院,全國最老牌的醫學院之一,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能在崗位上證明這一點。”



    “隻要夠勤快,手術室的機會有的是。你們要因地製宜去加油!爭取各種操作和實踐的機會。我們浙醫大的學生有天然的優勢,讚助我校的Hope基金會給你們提供的基礎訓練,不是任何一家醫學院可以匹敵的,你們到臨床就知道了……”



    羅震中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到臨床才知道,五年本科快讀完了,重點大學即將畢業,其實也就是一個小跑腿的,小學徒,小跟班,倒茶小妹,速記秘書……一天到晚聽著各種斥。



    “小妞,走了。”餘運東的吆喝聲在辦公室門口響起。眯瞪的那片刻午覺,沒有讓他的麵色看上去好一點,眼睛在明亮的日間始終眯著,如同電量不足的燈泡。



    迎麵一個男生剛到門口就被他順手逮住,“同學,上台幫個手。”



    “來嘍!”那個叫李青雲的男生立刻答應,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走到手術室門口,餘運東拿過病曆夾,翻了一下,幾頁新寫好的大病曆墨汁淋漓,化驗單背後的膠水還沒有幹透,幾頁病曆整理得整整齊齊。他點一點頭,簽完字,順手把病曆夾遞給手術室護士,轉頭對著羅震中喊:“小妞,換衣服快一點,上台當助手。”



    “哎。”羅震中立刻跑進女更衣室,開始換裝。淡藍色的短袖刷手服,頭發統統包進藍色的帽子麵,口罩遮住口鼻。



    “喂!小妞。”餘運東在走廊上打量了一下羅震中,拉拉她的衣襟下擺道:“把衣服束進褲子麵去。”



    羅震中左右一看,猶豫了一下,手術室進出的男男女女都是把衣服束在褲子麵的,但是眼下已經出了更衣室,在手術室門外的走廊整理衣褲,還當著李青雲這樣的大男生,這可有點……不大好意思。



    餘運東似乎看出她的猶豫,瞥她一眼,“上個星期,我沒束進去,手拿著東西正在消毒,手術室護士長一句話都沒說,上來拉開我的褲子,就把我的衣服‘噌噌噌’放進去……”



    “嗤。”李青雲笑了出來。



    羅震中脖子一縮,也不敢笑,左右張望一下,趕緊動手把衣服束進褲子麵去,把腰帶束緊。手術室護士的凶相畢露她已經領教過幾次了,護士長更加不得了,這衣服的下擺要是晃來晃去,沾染了無菌區域,說不定得親身感受一回護士長的霹靂火爆了。



    “你這個同學,下次上台前,把指甲修到這樣。”羅震中和李青雲正站在水槽前用短毛刷子刷手,一個年紀略長的手術室護士抓住羅震中的手,嚴厲地說。



    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羅震中眼前。她的一雙手就像古龍小說對絕代刀客的描寫那樣:指甲很短,很幹淨,沒有一絲一毫會影響到用刀。



    羅震中再看看自己的手,雖然沒有留長指甲的習慣,但比起這個要求,還得死命往肉修剪,三天修一次,修到寸草不生。“知道了。”她趕緊脆生生地答應,心卻在抱怨:管完衣服管指甲,這不就是給入伍新兵的下馬威嗎,來了先被從頭到腳修理一遍,往死挑剔。



    “下次再看到不符合要求,我跟你老師算賬。”那護士的眼睛橫了一眼洗手完畢的餘運東,語氣說不清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一層層消毒,一層層的無菌鋪巾,等到巨大的洞巾兜攬一切地鋪下來,在藥物產生的混沌中,病人就像進入一個藍色的繭,迷迷糊糊再不能聽清手術室的聲音。



    無影燈下,羅震中站在助手位置幫著主刀餘運東,擴大視野、按壓止血和剪線。這些都是粗夯的下手活兒,用拉鉤、紗布就行,不需要多少技巧。她沒怎上過台,一雙小手生疏笨拙,努力跟上餘醫生的快節奏。



    到關鍵步驟了,餘運東向羅震中示意:“看到沒有,糞石嵌頓。”隻見闌尾的根部有炎症導致的發紅,黃色的膿性液體包繞在紅腫周圍。羅震中用力點點頭,方才自己的診斷得到親眼驗證,讓她一直緊張到快要炸裂的心略感鬆快。



    李青雲在洗手護士的工位上幫忙,探頭看著,不敢隨便作聲。他心癢難耐,忍不住有點羨慕,他跟自己的帶教老師張鬆海上台的次數比羅震中可多得多了,張鬆海副主任醫師是外科出名的狠人,手底下活兒漂亮,可是上了手術台經常一言不發,他沒看懂也不敢問。



    羅震中跟餘運東老師在一起,就沒有繃著的緊張和疏離,她左手用拉鉤拉開腹壁,右手幫助剪線,趁這個操作的空隙,羅震中問:“可是餘老師,他為什上腹部會有壓痛?”



    “壓痛應該是個假象,你術後再壓壓看,一定不痛了。”



    “嗯,我明天再試試。”羅震中點點頭。



    逐層縫合中的腹壁肌肉脂肪十分厚,淡薄的血水帶著一層油,被紗布瞬間吸淨。餘運東示意羅震中換到主刀的位置上,完成手術的最後一道工序——縫合皮膚。羅震中的注意力頓時被占滿,全心全意對付這幾個線結。



    羅震中用持針器夾住三角針,尖利地穿入皮膚,從另一邊穿出。鑷子順時針繞一圈打結,線結滑到一側壓線固定,逆時針再繞一圈打結,對齊皮膚切口。她一雙生疏的小手用工具打外科結不算容易,餘運東手的鑷子不時上來幫忙臨時固定一下,兩人默不作聲地完成了手術的最後工序,整個過程充滿默契。



    李青雲瞥一眼專心致誌的羅震中,心更加羨慕了,她和餘老師有商有量的樣子,竟挺像搭檔。中年男老師對著女生,果真凶神惡煞不起來。



    傍晚時分,病區走廊,光線逐漸黯淡,體感上沒有了中午的灼熱難當。醫生辦公室的窗全部開了,房間內彌漫著一層水蒸氣。潮膩膩散發著汗漬的工作衣實在是難以穿上身,幾個年輕人都沒有去套白大褂,一身汗衫短褲坐在辦公室整理化驗單。每天這個時候,是大醫生們下班,小跟班們開始打雜做下手活兒的時候。山中無老虎,實習醫生們鬆一鬆緊張了一天的神經,聊天也放肆了很多。



    “一個星期了,我還沒有聽見張老師說過幾句話呢!”錢修遠長歎一聲,抓著腦袋寫病程記錄,“張鬆海副主任醫師查房”這幾個字的下方還空著,他看看自己的搭檔李青雲,兩個男生交換了一個灰溜溜的眼神。



    他們倆的老師張鬆海副主任醫師,輪廓分明,麵孔像刀砍斧鑿,常常森冷地黑著一張臉,臉上青黑色密密麻麻的胡子茬,透著點讓人不敢冒犯的煞氣。隻要是看見他的臉,任何問題都會卡在喉嚨噎住。



    “他查房說了啥……明天可以出院了!”錢修遠語帶諷刺,手拿著鋼筆,對著空白處,挖空心思地想著措辭。



    李青雲把整理好的化驗單一摞一摞夾到病曆夾,再合上病曆夾堆到病曆車去,這些繁瑣的文書工作是實習生的日常。幾個實習生各自手幹著雜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這大個子,血紅蛋白不應該隻有10克多一點。”羅震中自言自語,她從成堆的化驗單拎出一張來,十幾行數字中,有一個小小的向下的箭頭提醒結果“不正常”。



    錢修遠瞄了一眼化驗單說:“貼好得了!你們餘老師自己不會看嗎?他是主治醫師,你就‘是、是、是、好、好、好’就行了。老師個個都是黑臉,你沒受夠嗎?”



    羅震中臉色一僵,其實下午在手術室外,她向餘老師匯報過吳偉的急診血常規結果,餘運東毫無表情,就像沒聽見,哼都沒哼一聲。害她碰了一鼻子灰,花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消化掉這不良情緒。



    “是是是……是……是。”羅震中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來,歎了一口氣,拖過桌上巨厚的《外科學》,開始嘩啦嘩啦翻書,過了一會兒,站起身,套上白大褂。



    “還去病房問,你倒是真拿自己當個人!你沒聽他‘小妞、小妞’地叫你嗎?老師連你名字都懶得記!”錢修遠冷哼一聲,冒出一句土話:“熱麵孔貼冷屁股!跟個闌尾炎較什勁兒?簡單得要死的轉移性右下腹痛……幾天就出院了。”



    “看看傷口,手術後總要查看一遍的!”羅震中吸一口氣,給自己壯壯膽。



    李青雲正在嘩啦嘩啦地翻《解剖學》,他眼下管著一個診斷不出原因的腰痛病人,腎髒、腰椎查了個遍,就是搞不清楚哪痛。隻要病人一按鈴喊痛,李青雲就開始焦慮。



    瞟一眼小妞,李青雲快速地下了個決心,明天早上查房,無論張老師拉著多黑的臉,都非得問這鑒別診斷的問題不可,明天就問個底朝天!問十個問題,張老師總會搭理一個的。眼前這個浙醫大的小妞的優點就是臉皮挺厚,時時刻刻敢碰餘老師的釘子,也敢碰病人的釘子。連碰幾個釘子,餘老師居然跟她有商有量起來。



    李青雲看著小妞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往病房去了,他又看了看錢修遠,自己的新搭檔仿佛是缺點衝勁兒。



    一條走廊之隔的病房,吳偉酣暢淋漓地撒完術後的第一泡尿,套上自己的灰色運動中褲,心滿意足地躺回到病床上。手術後五個小時了,麻藥帶來的暈眩、麻木已經像潮水一樣退去,除了被紗布覆蓋的手術切口有點牽痛,其他都很好。



    “還好嗎?”手術前見過一麵的年輕女醫生徑直走到床前。



    “還好。”翻江倒海的肚子痛完全消失了,一樁麻煩事解決了,吳偉的心情大大放鬆,對著麵前身材矮小、麵容稚氣的女醫生也十分客氣。他已經在心計算起出院時間——小手術,也就幾天的事兒。



    女醫生檢查了一下切口紗布,吳偉自己也欠起身看了一下,紗布幹幹淨淨,嚴實妥帖地覆蓋在手術切口上。她示意吳偉曲起雙腿,放鬆肚子。她的手落在他的上腹部,隨著吸氣做了一下深部壓迫的動作。



    吳偉皺了皺眉:“輕點”。她又撥開吳偉的下眼瞼看了一下,停頓了一會兒,她開始詢問吳偉這陣子的飲食情況,有沒有反酸,有沒有不良飲食習慣,有沒有半夜腹痛……



    吳偉皺一皺眉頭,隱隱記起這個位置不舒服已經有一段時日。這小姑娘問的每一個問題,都仿佛踏在自己的痛處上。隻是這隱隱的不舒服程度尚輕,上醫院顯得有點小題大做,就一直耽擱著……有三個來月時間了。



    她指著褲帶的結問:“你最近是不是瘦了點?肚子小下去了?”



    這下子,吳偉誠心地點了點頭。身上這條去年夏天經常穿的褲子,留了點證據下來:眼下打的這個褲帶結不在去年固定的位置上,打皺的部分退出來了幾公分,說明腰圍在不知不覺間縮小了幾公分。



    “你的意思是說我有別的問題?”吳偉的語氣有點幹澀。



    “啊……我不是很確定。”小姑娘衝口而出,臉上有點訕訕的。吳偉頓時“嗤”了一聲,鄙夷的氣流快速地通過了煙漬斑斑的齒列,迅速衝散了稀薄的禮貌。



    完成這個闌尾炎手術的第二天是周末。醫院的工作哪有什雙休日,星期六早晨,還沒有到交班的時間,餘運東醫生就帶著羅震中開始快速地巡視病房。餘運東這組的上級醫生出去短期學習了,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實習生完成這些工作量,任務可不輕。今天是餘醫生難得的休息日,他快點完成查房,就能消消停停地休個大半天,去裝修市場整點自己新房子的事情。



    餘醫生對小妞的印象挺好,她是個不需要盯著就能把病曆完成的好勞動力。有她跟班跑腿的這幾天,每一床的病例夾都整理得很幹淨,手術病人的傷口換藥也完成了,幹淨的敷料妥帖地覆蓋在傷口上,看上去叫人滿意。連續幾個早查房都是這般光景,省了自己不少時間,餘運東心是有數的。



    帶實習生這活兒,其實很費神,“放手不放眼”,你隻要一個不當心,這些小鬼都是闖禍精。上一個嘉興衛校的實習生就老出小紕漏,簡直防不勝防,皮試醫囑忘了開,沒完成的出院病曆交到病人手……每天都在捅婁子。這個小妞才剛來,也得時時看著點。



    順著床位的順序,餘運東一個一個地摸病人的肚子,檢查引流管,檢查前一天的液體出入量,不時和小妞交代兩聲。小妞捧著病曆夾,迅速把這些要求記錄在臨時醫囑單上,兩眼緊緊跟著餘運東的動作。



    病人們紛紛跟餘醫生打招呼:“餘醫生早!”



    “餘醫生,明天可以拆線了嗎?”



    ……



    走到昨天下午手術的病人跟前,小妞注視著餘運東,語氣鄭重地說:“餘老師,他的術後複查血常規,血紅蛋白仍然隻有10克。”說完給病人使了個眼色。



    “這,一直有點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胃潰瘍。”吳偉指一指上腹部,自己把上衣撈了起來,白白的肚子鬆潑潑地整個袒露在視線。病人既然有要求,餘運東倒不能不查一下。



    “屈腿,吸氣。”餘運東簡短地示意,用纖長的手指發力。吳偉皺了皺眉頭,輕輕呻吟了一聲。餘運東的心“咚”地一跳,又在附近的位置深壓了幾下。



    “哎喲,輕點,醫生。”吳偉的語氣帶著點求饒,眉頭皺著。



    餘運東撥開吳偉的眼瞼看了一下,那淡淡的粉紅色,一看就不太對勁兒。他又取過羅震中手的病曆夾,翻到血常規那頁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地點了一下頭。



    “開個上腹部CT。”餘運東的語氣波瀾不驚。



    “不需要做胃鏡嗎?”小妞一邊記一邊問。



    “明確診斷的檢查需要先無創,再有創;先大範圍,後小範圍;最後取病理。”餘運東的語氣有一點微不可察的正式。



    “明白。”小妞脆生生地答應一聲,她仿佛是立刻感覺到了那種鄭重。這些天來,第一次,餘醫生開醫囑的時候,還詳細地說一下規則和理由。“被當回事”的鬆快感頓時在她臉上綻開了一朵花。她默念了一遍“先無創,再有創;先大範圍,後小範圍”,鬼畫符般潦草地速記在草稿紙上。



    吳偉並沒有聽懂他們兩個人在說什,早晨吃進嘴的白粥仿佛塞在了胸口。



    “我什時候可以出院?”



    “CT做了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一周後去門診拆線。”餘運東簡潔的答複讓吳偉略略鬆口氣,待醫生出去了,吳偉忍不住在自己的肚子上按了幾下。



    “哦!”他忍不住呻吟了一下,痛和痛真的是不一樣,今天的痛,雖然不是手術前那樣翻江倒海似的,卻像是底下藏著什怪獸,每一下按下去,都有真真切切的回應。



    病房,一早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走廊東麵盡頭的大病房,“李組”也在查房。李醫師那熱情的大嗓門,正一路給兩個實習醫生講解鑒別診斷,演示陽性體征,嘰呱啦清脆的討論聲遠遠傳來。



    張鬆海副主任醫師已經帶著自己組的醫生查完了重點病人。煙嗓衝出一聲粗重的咳嗽,這個中年男醫生麵無表情地對住院醫生吩咐道:“改醫囑動作快一點,上午我門診收的新病人,盡快做檢查,盡量爭取周二手術。”



    “知道!”



    “做事要幹脆,出院病曆事先都給送到病人床邊”。他嘩嘩快速瀏覽了幾份出院病曆,銅勾鐵畫般簽上名,隨即站起身來,準備出門診。



    “知道!”



    李青雲悶著頭快速開著化驗單,瞅一眼忙著改醫囑的住院醫生,心揶揄:你們倒不高喊一聲“喳”。



    張鬆海副主任醫師是外二科的醫療組長,管的病人占了半個病區,一張輪廓剛勁的臉上,有一層人到中年的自信強硬。周末是他的專家門診,雙休日的病人量,經常會比平時多三分之一。嗓子得省著點用,煙燎火氣的上午,必須留著力氣對付川流不息的門診病人。



    他端著茶杯,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往門診去的時候,他順便瞄了一眼護士台牆上懸掛著的床位示意圖。看樣子又是一輪大收病人,整組的醫生全得開足馬力工作,醫院哪有什周末不周末的?



    “張老師,15床的CT片上顯示有腰椎間盤突出,需不需要讓骨科會診一下?”李青雲追出辦公室,覷一眼張鬆海的神色,鼓起勇氣問道。



    剛才查房,張老師問了幾句就從15床邊上過去了。也許是止痛劑的藥效還在,那病人竟然沒有追著張老師問腰痛的原因。李青雲在邊上看著,心著急,你倒是問……



    “可以。”張鬆海簡單地答完,大步往電梯去了。



    “這個人適合用口服的解熱鎮痛藥物嗎?”李青雲鍥而不舍,繼續追到電梯門口。



    “開一個試試。”電梯門關上之前,張鬆海總算撂下一句。



    “知道了……喳!”李青雲大喊一聲,咧著嘴一路小跑回辦公室去開醫囑。他對著住院醫生大喊一聲:“開個扶他林試試,張老師說可以試試……”



    醫院的工作像河流中的水車,沒有靜息的片刻,隻有車輪般的翻班和周轉。九點一過,張組的醫生們就忙到不可開交了。外科專家門診診間,張鬆海副主任醫師正麵對著周末川流不息的門診病人,不停地開住院單。護士站牆上,記事板新病人一欄,錄入了四個幾乎同時收入的病人,分別是腸梗阻、疝氣、腎結石、軟組織感染。



    護士每隔一會兒就到醫生辦公室來喊:“張組誰在?”



    “張組新病人誰看?”



    “張組醫囑開錯了,快來改。”



    主班護士是個三十多歲的瘦高女人,懷著快七個月的身孕,嗓門尖利,每次到醫生辦公室喊一聲,就嚇得幾個年輕人心頭一顫。



    錢修遠算是進入正式工作狀態了,剛采完病史,又來了新病人,他跑進跑出,屁股都沒有沾凳子的時候。汗水從他的額上、脖子上蜿蜒流淌下來,在背脊上汗濕了一大片。同樣滿臉油汗的李青雲坐在他對麵忙著開化驗單,一臉的痘痘熱得通紅。



    辦公室外不時飄來一個婉轉嬌柔的女音:



    “錢修遠,過來。”



    “錢醫生,過來一趟嘛……”



    “錢修遠,我跟你說……”



    那是實習護士周玨,聲音又甜又膩,一雙丹鳳眼水靈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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