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8章 觀世音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2768章 觀世音

        

           第2768章 觀世音

          祂主動走出紫極殿,已是輸了一合。

          但是祂麵對。

          祂知道天下皆反,民心背離,人人都思念先君。

          但是祂接受。

          史書褒貶一任之,天下恨心亦從容!

          任何人都可以反對祂,任何人都可以跟祂走相反的路——實現偉大理想的第一步,是那些並不認可這份理想的人,也在祂的偉大理想之中!

          那什才是祂不能麵對的?

          什才是祂不能接受的?

          什樣的對手,才必須叫祂端正態度,說一聲“路見歧也”,而非高上臨下的“並無不同”,輕飄飄的“哪有謗聲”?

          在幽冥世界永隔的先君,正是答案。

          說到底,可以摧毀祂的理想,斬斷祂道基的存在,才是祂必須沉默忍受,必定臥薪嚐膽,必要拔劍而鬥的存在。

          祂視薑望為小兒輩!

          認為天下所有恨祂非祂者,早晚有一天,能夠認識到祂的正確。

          薑望麵對祂的正確,承接祂的拜禮,而後提劍登階。

          是表示與祂有真正的理解,然後要分出徹底的生死。

          新皇的這一拜,是社稷之重。

          薑望的這一步,是民心載舟。

          “你說得對,今日唾麵自幹,亦不過罰酒三杯。相較於諸位傷別之痛,此辱何足萬一。不能言償!”

          薑無量俯瞰著漫漲的潮白,親眼看著民心是如何一步步淹沒天階,祂說道:“昨夜幽冥爭鼎,今時天下纏白,明日群雄伐紫,他朝六合逐鹿——都是朕必須麵對的關隘。”

          “但凡有一關過不去,朕就是錯誤的。不能護道,道即虛妄。沒有實現理想的力量,理想就隻是空中樓閣。”

          “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找,也沒有任何理由要說。”

          “蕩魔天君,便請你竭盡所能,如過往那般,繼續創造奇跡——如果朕是錯誤的,就在今日證錯!好過他日傷天下更多。”

          祂什都知道!

          祂什都麵對。

          重玄勝說得對,這是一個絕對自信的人物。

          祂相信自己勝過世間所有的真理,祂相信理想,拒絕任何不可成功的理由。

          “先君囚你而不殺你,乃見其慈,你卻殺父奪鼎,父慈子不孝,此之謂錯。”

          “先君東國而霸天下,治國治業,使百姓樂其家,此為其賢。帝王有道,而臣賢君,此之謂錯!”

          薑望始終注視著這尊佛,自踏入臨淄開始,他就沒有移開過視線:“我不是來證明你的錯誤。”

          “我隻是來終結你的錯誤。”

          他想先皇對他的期許,正在於此!

          他是來終結薑無量的錯誤,也是來糾正薑述的錯誤。

          在功業彪炳的一生,薑述自陳的錯誤不多,甚至可以說不曾有過。但把自己的嫡長子養為佛胎,過早布局佛家超脫,絕對是他無法回避的其中一個。

          言與不言,他也後悔頗多。

          “先君對嫡長子的期許,和對殺子所付出的巨大代價的掂量,或許兼而有之。”

          “說到底,直到最後一刻,我也不能說真正懂得了他。”

          “一位真正的帝王,是拒絕被任何人了解的。”

          新皇注視著開始登階的薑望:“說起來——你當初為什離開齊國?”

          祂當然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薑望自己在得鹿宮說——臣已經看到了自己的路,臣這樣笨拙的人,隻能在自己的路上走。

          所以祂是在回答薑望,祂為什走到今天這一步——因為祂的路在這,祂並非笨拙的人,可也隻能在自己的路上走。

          祂想他們或許可以真正的互相理解。

          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他們都是真正的求道者。

          薑望隻問:“你為什不離開?”

          “因為枯榮院的血,灑在這片土地上。”薑無量說。

          祂也注視著薑望,就如同薑望注視祂:“朕當初未證超脫而先得【無量壽】……你以為是怎來的?”

          這一刻過往的見聞飛轉在眼前,很多事情如夢驚醒。

          第一次和重玄勝一起,拜訪枯榮院的舊址。

          第一次和重玄勝一起,穿行在餘坊的街巷中……

          當初他在枯榮院聽到的第一聲,正是一聲佛號,是——“南無,阿彌……陀佛!”

          而在餘坊中,當時看不到聽不到的太多細節,如今音猶在耳,曆曆在目。

          餘坊最早的名字,是叫“漁坊”。

          鮑維宏在一部很偏僻的典籍見到這個名字的相關記載,重玄勝最早也是花了很多力氣才挖掘到“漁”的名稱。

          當時薑望和重玄勝還討論過,臨淄又不臨海,淄河又禁捕,哪來的漁夫聚集。

          他們那時對此一無所知,隻知道“漁”這名字在齊國還未建立的時候就存在……其實它出現的時間,遠比這還更久遠。

          而此刻薑望看到——

          世尊眾生平等的理想宣告失敗,偉大如祂,亦身死苦海。

          漁坊所聚集的,最早是一群在苦海中打撈世尊遺留佛性的“漁夫”!

          這些“漁夫”,誕生了最早的枯榮院方丈。

          過去的薑望隻看到貧窮沒有希望的街道,艱難生活的人們。

          今天的薑望看到血與火,聽到佛號與悲聲,看到在熊熊大火之中,無數僧侶合掌頌聲——

          “阿彌陀佛”的宣稱不是今日才有。

          “阿彌陀佛”的佛號在當年就響徹!

          他看到無數的光點,在血火中,如螢火般飛向青石宮。

          他於是明白了【無量壽】,是怎得來……

          是枯榮院的所有人,把自己的壽命送給薑無量。

          知見所點燃的三昧真火,燃燒在薑望的眼中。同樣映照在薑望眼瞳的薑無量,便如在焰中永生。

          果有無量之壽!

          祂平靜地看過來:“朕雖一身在此,朕所承載的,可並不是一個輕飄飄的夢!”

          “昔日枯榮院有千萬僧眾,如國中之國,今日東國不見一二。所有不屈服的,都被先君抹殺。去其戒疤而蓄發,碎其佛像而填街。或焚其肉體,或滅其精神……以至東國無禪聲。”

          “可他殺不死人們心中的佛。”

          “這是朕無量至此的因由。”

          祂對薑述說,兒子並不是沒有被您傷過心。

          祂告訴薑望——你有你離開的理由,我有我不能離開的理由。

          薑望要真正理解祂,祂完全願意。祂本就無不可示天下。

          薑望在青石宮跟薑無憂說,他會真正了解薑無量,也對薑無量不保留。

          現在薑無量亦如此!

          祂不僅要和今世功業第一的帝王爭鼎。

          還要和當世公認的諸天第一天驕,決於此一刻,決於下一刻,決於不斷成長的每一刻!

          所以祂主動給出這些回答,主動給出這些知見。

          祂太自信了。

          薑望不由得又想起重玄勝的這句評價。他明白這是重玄勝給他的提醒,以其對青石宮的了解,幫他尋找的一個算不上弱點的弱點——阿彌陀佛事實上沒有弱點可言。

          但他也不由得想——是不是先君亦是如此自信,始終自信能夠駕馭佛家,能夠扭轉佛的認知,甚至是讓薑無量這樣一尊佛,“回頭是岸”?

          大概他們都是無敵且無比自信的人。才終於要在這一天,分出永的結果。

          而薑望也從未懷疑過自己正要做的事情。

          “或許人們追求平等的心永在,世尊就於人心永在。”

          “或許人們對極樂的向往永在,阿彌陀佛就永遠不會被消滅。”

          薑望繼續往上走:“但是薑無量——”

          “先君殺不死人們心中的佛。”

          “你是否殺得死這個國家的過往?”

          “‘過去’不止是一種修行,一種佛法,而是人生真切的經曆。”

          “試看今日臨淄,齊國百姓為誰悲聲!”

          他真正理解了薑無量,也愈發地理解了先君薑述。

          佛未見得是殺不死的。

          世尊死於苦海,【執地藏】死於天海。

          皇帝一言滅佛,東國便禪音寥落。

          先君一直在用實際行動告訴薑無量,天心馭佛,天心滅佛,帝權駕馭一切。

          而在薑無量的認知,“佛”是一種境界,“帝”是一種手段,“眾生極樂”才是永的理想。

          他們之間的根本分歧,還是在於“眾生極樂”是否能夠實現。

          還是薑無量自陳——先君以為不能,故征而替之。

          先君以為不能,所以傳位薑無華,欲殺阿彌陀佛於幽冥!

          “朕容天下,乃至天下不容佛者,此之謂眾生極樂!”新皇站在那道:“朕從來正視齊國的過去,朕不會抹殺任何人對先君的懷念。”

          薑望前行:“是你讓人們隻能懷念——那你就來麵對!”

          這三十三層石階,在阿彌陀佛的偉力下,便如三十三重天境般遼闊。

          但薑望一步一階,根本不受阻礙。

          天風浩蕩,但拂其發絲。旭日灑金,但浴其紫衣。

          浪高推舟已齊天。

          薑無量抬起手來,終於遙對於他:“你雖離齊,因緣猶在。今由此來,當由此去。”

          眾隻見——

          七彩流光的因果線,自虛空鑽出來,從“過去”蔓延到“現在”。

          那些根源於齊國的因果線條,都避紫衣而走,最後纏上他的劍鋒。

          飄蕩的因果線,能為神目照見一道道玄奇光影。

          長劍遂低。

          白發入齊,青羊守鎮,陽地奪旗,黃河魁勝,舊夏撞鼎,霜風失陷,東海悲聲……

          他和齊國的因緣如此之重,壓得他不能抬鋒!

          誠如薑望在白骨神宮所窺見的那般,薑無量有把規則具現為現實武器的能力。

          但恐怕不止是規則。

          包括因果,包括帝王權柄,這些概念上存在的事物,都能被祂具現於現實之中。

          如果說山海道主的力量,是【幻想成真】的力量,那薑無量的力量之一,是【打破邊界】的力量。

          理想與現實的邊界,祂正親手打破。

          有朝一日西方極樂世界完全具顯於諸天,理想的未來就已經實現。

          而在此時,祂作為大齊新君,都不用做別的事情,僅憑齊國過往同薑望的牽絆,就可以壓下這刺向大齊皇帝的劍。

          長相思又下三寸。

          薑望懸劍如鑄鐵,握著劍不肯再下墜。

          遂見光耀。

          【劍仙】【不周】【三寶】【靈霄】【焚真】,道質如星子,劍緣浮沉,使之像一條握在掌中的銀河,牽拽著千萬縷宇宙浮光般的因果線。

          在人海的潮湧之前,三十三重天境之中,道的角力正在發生。

          而在下一刻,薑無量所具現的帝權力量,忽然響起一個令在場所有人都動容的聲音——

          “青羊去國,確為求道。”

          先君的聲音!

          此先君昨夜於東華閣所言。

          當時他以大齊天子的身份,給予薑望離齊這一事件,曆史性的定性。

          薑望於齊,並無虧欠,這是大齊天子於天下的宣稱。

          也將齊國於薑望身上的因果牽絆,盡數絞斷。

          遂見此刻,千萬道因果浮光線,齊齊崩斷。

          薑望頃進九階!

          滿朝公卿,無論是在薑無量身前還是身後,無不黯然。

          在那個夜晚,先君還給鮑玄鏡以定論——“玄鏡刺君,狗急跳牆”

          他當然也有評價薑無量。

          他的評價在臧知權的史筆下——

          是“子其父,青石之篡。”

          先君已經死去了,但他的影響無處不在,他與齊國一體成長,血肉相連,魂魄相依。他道消於幽冥,他的天子劍,還懸指薑無量!

          高台上的薑無量,和正在登階的薑望,一時都悵然。

          “我想他是做好了你回來的準備的……”

          旒珠簾下,薑無量無限光明的佛眸,也略見晦澀:“他也接受你不會回來。”

          祂當然明白,先君予祂的考驗並沒有結束,一時咳嗽起來。

          這是祂的父親,是祂的塵緣業報,是祂阿彌陀佛必須越過的關山萬重。

          薑望道:“我曾贈先君以青羊天契。沒有別的心思,隻是贈予我珍視的長者。以期萬一之時,能貢獻一點我微薄的力量。但先君在昨夜的東華閣,並沒有呼喚我,而在臨行之前,將此還贈。”

          “他是告訴我……我當‘遂意此生’。”

          “這是我的洞真之誓,也是他沒能實現的願望。擔天下之重者,一舉一動都牽係天下,當然不能遂意此生。我如今方知其重。”

          “薑無量——”

          “我這一生所求如何,不像你們那清晰。很多時候我且行且看,從前人的警示中,慢慢調整自己的方向。我對自己益於天下的期許,不過是讓世間少些遺憾,沒有你的‘眾生極樂’那宏大,不及你無量光明。”

          他話語平靜,步履緩慢,但天下莫阻:“但我明白我的心情——此時此刻我的‘遂意此生’,是讓先君‘平生得意’!”

          先君如何“平生得意”呢?

          是“大勝夏襄我無憂”!

          是“黃河首魁”。

          是“齊天驕勝天下天驕”。

          是“齊人自豪為齊人”。

          這樣的齊國,絕不可以踏上薑無量的戰船,隨之押注渺茫不可及的“眾生極樂”。個人的理想可以無限宏大,國家的理想卻必須腳踏實地,按部就班。因為億兆黎民,皆係生死於大國!

          薑望今天來到臨淄,並不是要證明薑述的理想是對的,薑無量的理想是錯的。

          他隻是想讓薑述安心地走。

          他想讓那位七十九年無日不朝的君王知曉——

          其所深愛的國家,不會因為他的離去,而分崩離析。

          其所創造的事業,不會在他離去以後,毀於一旦。

          當初那個為其所期許的少年,今來守護他的遺憾。

          薑望往前走。

          他往前走的時候,宮衛在後退。

          護衛新君的將士,無法麵對民心的洪湧。

          尤其昨夜他們還是先君的護衛,以宿衛君王為畢生榮耀。

          當然亦有靜佇者,最強硬的莫非不動明王。

          其以“降外道”為己任,是佛前第一刀。

          雖傾山嘯海,他自巋然。

          “蕩魔天君今欲傾國而鬥耶?”

          他亦注視薑望,他亦眺望這人潮:“諸位朝議大夫,兵事堂大帥,乃至諸位脂膏之輩——”

          “你們也要陪他傾國嗎?”

          古往今來登聖者,力無過於孟天海。其人最後的謝幕,也不過是在紅塵之門,翻滾須臾漣漪。

          今日薑望雖說“魁於絕巔”,與孟天海也難言勝負,絕不存在本質上的差距。

          他如何能夠挑戰超脫者?

          憑這份民心所向的霸國國勢嗎?

          且不說他能不能做到。

          先君未裂國勢,繼其遺誌的後來者,豈可為先君不願為之事?

          今日來祭先君者,又豈逆先君之心?

          管東禪其實非常清醒。

          他了解先君。

          也相信先君對薑望的了解。

          此人如果會選擇裂國勢而戰,先君不會送還青羊天契,予他歸國的契機。

          但他還是要徹底斬斷這種可能性,逼出薑望另外的選擇——就像薑望應當也明白,新君這樣的存在,今日不會倚國勢而鬥,可其人還是以“天下纏白”,杜絕了新君動用國勢的可能。

          理解對手是一回事,真正的廝殺中,還是要滅殺對手的所有可能。

          管東禪也明白自己不是薑望的對手,無論帝魔君抑或虎伯卿,他都沒有把握單獨戰勝,更別說勝此二者之薑望。

          他相信薑望今至臨淄,必有倚仗。

          不是大齊國勢,就是那觀河台上許懷璋所留下的一劍。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仙師一劍,這是其於超脫層次的威懾力。這一劍之後,他麵對阿彌陀佛便再無抗爭手段。

          而新皇在幽冥一戰之後,受了無法愈合的傷。眾生極樂的理想,盡皆係其一身。

          因此管東禪萬分謹慎。

          他毫不懷疑新君能夠接下那一劍,但並不想驗證答案。

          他想要先一步逼出薑望的手段,或者至少削減薑望的倚仗,以此讓新皇這位慧覺者,奠定毋庸置疑的勝局。

          “先君有言——”

          “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

          薑望一揮長劍,但見人潮翻湧其後,如雪色長披飄展:“今舉天下之心,仗天下之劍。樓蘭公驚懼了嗎?”

          隻是往前一步,這一劍前壓,剛剛走下台階的管東禪,就已經被推回高台上!

          “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為祭先君而來,佛陀以為然否?”薑望仰問。

          薑無量俯答:“都是熱血齊人,都是忠國之輩。是朕傷天下之心在先,何言其咎?無論此戰結果如何,朕盡恕之!”

          而薑望已邁出最後一步:“且放此心!”

          “國勢乃東國鎮運寶庫,先君都計之錙銖,我輩更不賊取。”

          “薑望傾薑望而鬥,非傾天下也!”

          這一步,已將三十三重天都跨越。

          此刻他與薑無量已齊平。

          他終於打破了“無上”的距離。

          這是未超脫者和超脫者之間存在的永距離,絕大多數絕巔修士,終其一生都不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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