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劍來·第二輯(8-14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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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骸骨灘渡船在長春宮停靠之後又升空了。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東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一位沒有穿龍袍的年輕皇帝,以及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遊俠,橫劍在身後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後,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麵,笑著伸手,示意道:“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隻是那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道:“咱們這是做什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當四人都落座後,氛圍開始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於坐擁東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這還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後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麵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暗藏玄機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隻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貴為大驪太後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麵,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絲毫沒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鬆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鬥不夠,還要在沙場鬥,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雖說不大,但是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麵子,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說就怎受著,但各自下邊的嫡係和門生們,會怎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曆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新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幫著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好了,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平日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我對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隻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的。”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嶽正神魏檗而已,隻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道:“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一旦紮根山水,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歎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道:“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著起身,客氣道:“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問道:“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東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仿佛“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層樓高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彌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麵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仿佛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發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都可以在崔東山那,問得百無禁忌。

    隻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勢變化之後,當年的恩怨在婦人眼中,已經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習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也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麵對當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紮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還有孩子們從家中偷來的許多物件,盡量將“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長大之後,回頭乍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沒那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走向觀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嶽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著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一座鋪有彩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大驪娘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於是讓後腳跟離地更高,而腳尖則輕輕敲擊那出自彩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長春宮那個地方,什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於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葉在嘴嚼,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嚐出好來。咽下咬得細碎的茶葉後,她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在泥瓶巷聞著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啊。”

    宋和並不太在意一個什落魄山的山主,隻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隻好跟著來了。當了皇帝,該享受什福氣,該受多少痛苦,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後,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邊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可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看到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認為的?”

    宋和笑著點頭。

    婦人眯起眼,雙指撚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

    婦人在他們母子倆獨處之時,從不會將宋和當做什大驪皇帝,此時臉上更沒了平時寵溺的神色,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占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衝衝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但是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於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後,你到時候算個什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婦人此時就會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順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隻見婦人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繼續厲聲道:“當初是怎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娘親一有機會就帶著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活下去的,聰明人又是怎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劣,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複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娘親生平第一次打你是為何?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繡虎,在一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你的‘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道:“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麵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座東寶瓶洲,那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還能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為這些坐龍椅的家夥,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繡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著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罵道:“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強,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功勞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你都覺得自己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托大?是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的我嗎?是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著站起身,低頭沉默不語,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歎一聲,頹然坐回椅子,望著這個遲遲不願落座的兒子,態度緩和了些,眼神幽怨道:“和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娘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娘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隻不過為了宋氏國祚,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不得不將猶在繈褓中的一個兒子,送去那座驪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後,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後來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後來的一係列事情——宋煜章離京並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後,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禦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後來,就下了一道聖旨,讓禮部著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隻有頭顱鎦金,最後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和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後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隻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後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於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心情複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著繈褓中的長子,凝視著兒子粉嫩可愛的臉龐,流著眼淚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娘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多年來,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後,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之後,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麵對宋集薪,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後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後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於圈禁起來,享個十幾二十年福,死後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諡,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經手了加蓋廊橋一事,那可埋著大驪宋氏最大的醜聞,一旦泄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並東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宋集薪是他這個窯務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都已經鬧得盡人皆知了,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之處在於,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身份重返龍泉郡後,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嶽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英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沒有也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須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後又開始教子了。”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北上。

    老仙師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老仙師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為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後的劍柄劍首,意態閑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東寶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仙師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後,在東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以及那個“老木匠”關係一直不錯,隻不過當年後者爭墨家巨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後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殺仙人境修士的仿製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製,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為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於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隻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於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後,才選擇的大驪宋氏。至於崔瀺和齊靜春這兩位文聖弟子,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在輔佐和治學之餘,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後那個阿良一來,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東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後,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於萬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毀大驪那座白玉京。陸沉這一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聖人們,都不大會阻攔。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賬,讓欒巨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嶽”渡船。

    之後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可以說,隻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隻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即使大驪鐵騎戰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拚著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拚死抵禦,用動輒數萬十數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後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力懸殊,沙場上注定要輸得慘烈,誰還願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對崔瀺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雲譜》又如何?文聖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為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並不屬於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這樣的人被逐出文聖所在文脈,卷鋪蓋滾回家鄉東寶瓶洲後,又能有多大的作為?

    直到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巨子,來到了東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後,他們才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為了安撫人心,在大驪南下的洶湧大勢當中一直不太露麵的崔瀺,總算拉著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布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後如何瓜分利益,崔瀺隻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雙方戰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如何,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後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東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在不同階段,態度會有什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於願意見一見大驪使節;之後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複燃,與大驪駐軍的反複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都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後,讓眾人決定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隻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著他去了一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

    麵有將近五百人,其中半數是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在這,一座高山的腹部全部被掏空,分門別類,擺滿了東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布、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都是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著他參觀那座名為“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腳步匆匆,無一例外,見到了一國國師,隻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後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後就此分道而行。

    作為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自己置身於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複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精準、契合的氣息。

    曆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比起這頭繡虎的作為,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

    聲名狼藉的文聖首徒在離開了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後,沉寂了足足百年,終於崛起。可笑的是,在那八座“山嶽”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東寶瓶洲做了什。

    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比東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餘兩洲複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東寶瓶洲雅言,對於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後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李,來到一樓船欄這邊。

    那些拖拽渡船、淩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於陰靈鬼物和符籙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衝雲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多是平原灘塗,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層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幾乎沒有支流漫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鋪,貨物極多,鎮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劍刃開卷頗多,並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為人稱道之處,在於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為“雨落”,一把名為“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枚穀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隻不過對於地仙劍修,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即使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鋪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

    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個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說是專門用來給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隻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為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台,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禦製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鋪結賬的時候,掌櫃親自露麵,笑吟吟地說披雲山魏大神已經發話了,陳平安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雲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櫃笑著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櫃出麵後,雙方約定就得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著與掌櫃致謝,一番攀談之後,陳平安才知道掌櫃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鋪,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後,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的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櫃是個健談的人,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正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有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櫃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隻是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倘若雙方打出真火來,哪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吐血三升什的,算得了什,本事足夠的,幹脆三方亂戰一場,才叫舒坦。”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骸骨灘仙家渡口是北俱蘆洲南部的樞紐重地,商貿繁榮,人流熙熙攘攘,在陳平安看來,都是長了腳的神仙錢,難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來。

    渡船緩緩靠岸,性子急的客人們,半點等不起,紛紛亂亂,一擁而下。按照規矩,在渡口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應該步行,在東寶瓶洲和桐葉洲,以及魚龍混雜的倒懸山,皆是如此,可這就不一樣了,即便是按照規矩來的,也是爭先恐後,更多的還是瀟灑禦劍化做一抹虹光遠去的,其他的有駕馭法寶騰空的,有騎乘仙禽遠遊的,還有直接一躍而下的,亂七八糟,鬧鬧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還有地上渡口的管事,瞧見了這些不守規矩的,嘴就罵罵咧咧,還有一位負責渡口戒備的觀海境修士,看著火大了,直接出手,將一個從自己頭頂禦風而過的練氣士給打下地麵。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還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呢,換成其他地方,得亂成什樣子?

    陳平安不著急下船,而且老掌櫃還在講著骸骨灘幾處必須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紹此地勝景,陳平安總不好讓人話說一半,於是就耐著性子繼續聽著老掌櫃的講解。那些下船的情景,陳平安雖然好奇,可他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與人言語之時,別人言辭懇切,你在那兒四處張望,這叫沒有家教,所以陳平安隻是瞥了幾眼就收回了視線。

    老掌櫃做了兩三百年渡船店鋪生意,迎來送往,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見此情形便快速結束了先前的話題,微笑著解釋道:“咱們北俱蘆洲,瞧著亂,不過待久了,反而覺著爽利。確實容易莫名其妙就結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卻能千金一諾,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陳公子以後自會明白。”

    老掌櫃說到這,那張見慣了風雨的滄桑臉龐上,滿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陳平安對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傷感。

    曾經有人也是這般,以生在北俱蘆洲為傲,哪怕她們隻是下五境練氣士,隻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想起大驪北嶽正神魏檗與自己的私下會麵,便輕聲說道:“陳公子,能否容我說句不太討喜的話?”

    陳平安笑道:“黃掌櫃請說。”

    老掌櫃緩緩道:“北俱蘆洲比較排外,喜歡內訌,但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尤其抱團。這的人最討厭幾種外鄉人,一種是遠遊至此的儒家門生,覺得他們一身酸臭氣,十分不對付;一種是別洲豪閥的仙家子弟,個個眼高於頂;最後一種就是外鄉劍修,覺得這夥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膽子來咱們北俱蘆洲磨劍。”

    老掌櫃伸手扶欄,歎了口氣,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種,最惹人厭。曆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別洲家鄉呼風喚雨的年輕人,仗著家族老祖或是傳道人的身份顯赫,做事說話就不太講究,可幾乎沒一個能夠討到好,都是灰頭土臉逃離北俱蘆洲。這還算好的,斷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這邊的,不在少數。這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有諸子百家的嫡傳弟子,流霞洲仙家執牛耳者飛升境老祖的關門弟子,還有皚皚洲那位財神爺的親弟弟,當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這邊,林林總總,這些陳年爛賬,多了去,那些死了親人、弟子的別洲山頂修士,竟是至今連仇家都沒搞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黃掌櫃的提醒,我會銘記在心。”

    老掌櫃恢複笑容,抱拳朗聲道:“些許忌諱,如幾根市井麻繩,束縛不住真正的人間蛟龍,北俱蘆洲從不拒絕真正的豪傑。那我就在這,預祝陳公子在北俱蘆洲,成功闖出一番天地!”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那就借黃掌櫃的吉言!”

    陳平安戴上鬥笠,青衫負劍,離開了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黃老掌櫃的說法,骸骨灘有三處地方必須去,不然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占地極大的搖曳河祠廟,身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廟,比起北俱蘆洲的絕大多數萬大江的水神,還要氣派。

    還有從披麻宗山腳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的巨大城池,名為壁畫城。城下有八堵高牆,繪有八位傾國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傳聞還有那“不看修為隻看命”的天大福緣,等待有緣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宮殿的女官精魄殘餘,修為高低不一,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賞畫之人,她們便會走出壁畫,侍奉終生。如今八位仙境女官,隻存三位,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其餘五幅壁畫都已經靈氣消散。並且壁畫之上,猶有法寶,都會被她們一並帶離。披麻宗曾經邀請各方高人,試圖以仙家拓碑之法,獲取壁畫所繪的法寶,隻是壁畫玄機重重,始終無法得逞。

    除了僅剩三幅的壁畫機緣,壁畫城中多有售賣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器物和陰靈,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願意來此出價,購買一些調教得體的陰靈傀儡,既可以擔任庇護山頭的另類門神,也可以作為不惜為主替死的防禦重器,攜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畫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經常會有重寶隱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經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仙,其發跡之物,就是從這的一位野修手上撿漏的一件半仙兵。

    最後就是骸骨灘最吸引劍修和純粹武夫的“鬼蜮穀”,披麻宗有意將難以煉化的厲鬼驅逐、聚攏於此地,外人繳納一筆過路費後,生死自負。

    陳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畫城。

    在陳平安遠離渡船之後,一位負責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出現在黃掌櫃身邊。這位在骸骨灘久負盛名的元嬰修士,在披麻宗祖師堂輩分極高,隻不過平時不太願意露麵,最反感人情往來。此時他一身氣機收斂,氣府靈氣點滴不溢出,笑道:“虧你還是個做買賣的,那番話說得哪是不討喜,分明是惡心人了。”

    一個能夠讓大驪北嶽正神露麵的年輕人,一人獨占了驪珠洞天三成山頭,肯定要與店鋪掌櫃所謂的三種人沾邊,至少也該是其中之一。稍微有點後生脾氣的,指不定就要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認為掌櫃是在給個下馬威。

    老掌櫃雖然境界與身邊這位元嬰境老友差了許多,但是平時往來,十分隨意,此時撫須而笑,道:“如果是個好麵子和急性子的年輕人,在渡船上就不是這般深居簡出了,方才聽過了壁畫城三地,早就告辭下船了,哪願意聽我一個糟老頭子嘮叨半天,那我那番話,說也不用說了。”

    老元嬰隨口笑道:“知人知麵不知心。”

    老掌櫃哈哈大笑,道:“買賣而已,能攢點人情,就是掙一分。所以說老蘇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這艘渡船交給你打理,真是糟踐了金山銀山,多少原本可以籠絡起來的關係,就在你眼前跑來跑去,你愣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老元嬰冷笑道,“換一個有望上五境的地仙過來,虛度光陰,豈不是糟踐更多。”

    老掌櫃假裝沒聽明白其言下之意,雙肘擱在欄杆上,眺望故土風景。跨洲渡船的營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飽覽山河萬象,可看多了,還是覺著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時聽著一位元嬰大修士的言語,老掌櫃笑道:“可別把我當籮筐啊,我這兒不收牢騷話。”

    老元嬰不以為意,記起一事,皺眉問道:“這玉圭宗到底是怎回事?怎的將下宗遷徙到了東寶瓶洲?按照常理,杜懋一死,桐葉宗勉強維持著不至於樹倒猢猻散,隻要荀淵將玉圭宗下宗輕輕往桐葉宗北方隨便一擺,趁人病要人命,桐葉宗估摸著不出三百年,就要徹底完蛋了。為何這等白撿便宜的事情,荀淵不做?下宗選址東寶瓶洲,潛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葉宗?據說這荀老兒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種,該不會是腦子給某位婆姨的雙腿夾壞了?”

    姓黃的虛恨坊掌櫃搖頭道:“玉圭宗誰都可以是傻子,唯獨荀淵不會是,即使從未打過交道,隻看這位老前輩能夠馴服薑尚真,就絕不簡單。薑尚真什脾氣?當初不過金丹修為,單槍匹馬,遊曆咱們北俱蘆洲,結果坑害了多少山頭和仙子?最後還給他吃幹抹淨,成功跑路了。老子這輩子沒什心結,隻有我那小師姑的鬱鬱而終,令我始終無法釋懷!小師姑當年於我有庇護和護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墳頭三尺草了。這個挨千刀的薑尚真,唉,他娘的,一提到這個家夥,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氣,又不得不服氣。”

    老掌櫃平時談吐,其實頗為文雅,不似北俱蘆洲修士,可當他提起薑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齒。

    元嬰老修士幸災樂禍道:“我這兒,籮筐滿了。”

    老掌櫃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把積鬱之氣一並吐了。

    他好奇問道:“看架勢,大驪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絲毫沒有擴建長春宮渡口的企圖,到時候老蘇你需要跟哪條地頭蛇打交道?是大驪武將,還是供奉修士?”

    元嬰老修士搖搖頭,道:“大驪最忌諱外人刺探諜報,我們祖師堂那邊是專門叮囑過的,許多用得爛熟了的手段,不許在大驪北嶽地界使用,免得為此交惡。大驪如今不比當年,是有底氣阻攔骸骨灘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人選。不過反正都一樣,我沒興趣搗鼓這些,雙方麵子上過得去就行。”

    元嬰老修士又嘖嘖道:“這才幾年光景,當初大驪第一座能夠接納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運轉之後,駐守的修士和武將,都算是大驪一等一的翹楚了,哪個不是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可見著了我們,一個個賠著笑,從頭到尾,腰就沒直過。你也見過的。再瞅瞅如今,一個北嶽正神,叫魏檗是吧,怎樣?彎過腰嗎?沒有吧。風水輪流轉,很快就要換成咱們有求於人嘍。”

    元嬰老修士心弦驟然緊繃,給那掌櫃使了個眼色,後者如臨大敵,老修士隨即又搖搖頭,示意不用太緊張。

    隻要是在骸骨灘地界,就出不了大亂子,當我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是擺設?

    兩人一起轉頭望去,來了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樣,頭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帶,十分風流。此人緩緩而行,環顧四周,似乎有些遺憾,他最後站在了閑聊的兩人身後不遠處,笑吟吟望向那個老掌櫃,問道:“你那小師姑叫啥名字?說不定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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