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8、蔡允澤(1)
蔡允澤回去的時候, 弄堂阿婆正在用一種叫做“煤球爐子”東西生火。
她佝僂著背坐在藤編矮凳上,手舉著麵破了個洞蒲扇,慢悠悠地搖晃, 爐子上煙囪斷斷續續冒出濃濃白煙,空氣彌漫著嗆人的煙熏味。
看到他過來,阿婆眯著老花眼,口音很重地招呼:“來啦?今朝蠻早哦?”
他點點頭:“嗯, 我晚自習請假了。”
阿婆朝昏暗弄堂麵努了努嘴, 滿是皺紋臉上擠出一種嫌棄瞧不上表情:“你老爹又吃老酒了, 做夢還在說昏話……你要勸勸他做人想開點……咳咳咳!”
傍晚穿堂風吹過, 亂飛煙霧吹到她眼睛, 阿婆捂著嘴巴咳嗽起來。
蔡允澤快步上前, 接過她手蒲扇, 蹲下幫她生火:“您這樣著不起來, 得順著風扇。”
他動作很熟練, 不過幾下, 原本奄奄一息的柴火就“噌”地升起明火。
用鐵鉗從牆角夾出一塊煤餅, 放到爐子上麵確認引燃後, 他這才和阿婆告別,往家走。
推開門, 屋內然酒氣衝天, 沒走幾步,腳下就踢到空啤酒瓶, 咕嚕嚕地滾進衣櫃底部。
飯桌上空空蕩蕩,別說熱騰騰的菜肴了,連點殘羹剩飯都沒有,完全沒有開火的跡象。
蔡允澤進到臥室, 不其然看到蔡衛國賴在床上。
他連廠製服都沒脫,就這樣合衣躺在那,眼睛半睜半閉,神態非常頹廢。
自從她母親因病去世以後,他一直就是這樣,渾渾噩噩以酒度日。
蔡衛國年輕的時候,跟著衝勁滿滿的妻子,從隔壁徽市來到滬市打工,兩口子都沒什文化,辛辛苦苦奮鬥十幾年,雖然沒闖出什名堂,到底在這老破的居民樓勉強安了家。
以前這個家靠他母親支撐,現在母親離世,蔡允澤身為兒子難免傷心,但到底還能振作生活,可他老子卻像徹底失去主心骨,從此一蹶不振。
蔡允澤拍拍他後背,試圖叫醒他:“爸,你吃飯了嗎?起來吃點。”
“我不吃。”蔡衛國動也不動,含糊地拒絕。
“不吃飯光喝酒,你想餓死嗎?”
“小王八羔子,毛都沒長齊,還管起你老子來了!”
蔡衛國性格懦弱,喝醉酒後卻總愛耍威風,立刻扯著嗓子嘰咕嚕,邏輯混亂地罵了他一通。
他自己不吃飯,也絲毫不考慮還在長身體半大兒子會不會餓肚子,就那樣麻木地躺在床上,仿佛鑽進殼蝸牛,獨自擁抱悲傷,向整個世界擺出消極逃避的姿態。
蔡允澤勸不動,臨出門前捏著門把,語氣平靜低落。
“你要是真心難受,就再找個吧,我不會反對的。”
床上人翻個身,嘴嘟囔不停,看起來像是陷入沉睡,也不知道聽沒聽到。
……
事實證明,那晚話,蔡衛國還是聽到了。
因為那之後不到一個月,他就興高采烈地領來一個陌生女人。
“小澤,這位是你胡阿姨。”他說完緊張地搓著手,神情有幾分刻意營造熱情。
女人長相一般,雙眼細長,身材瘦削,看起來很是精明能幹,和她母親是同一種類型。
蔡衛國是個失敗男人,行事毫無擔,骨子就需要強勢的伴侶來替他家作主。
蔡允澤麵對這個結,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反對,隻是變得更加沉默。
他少年期結束得很快,親生母親去世,父親重組家庭,兩次家庭變故讓他被迫迅速長。
很快他就擁有了全新的家庭關係:一位繼母,以及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弟弟”。
這年暑假,年級組織了產學研結合夏令營活動,校方顯然很重視這屆初中畢業生發展,因此特意鼓勵大家都踴躍參加,借此機會加強對名校的認識,開闊未來就業視野。
蔡允澤把這個消息告訴蔡衛國後,他默不作聲地抽了一口煙。
“要交多少錢?”
“一千八。”
蔡衛國摸了摸自己口袋,麵色十分窘迫:“你知道,我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千來塊……都給你胡阿姨拿去保管了,要不你問她要去?”
蔡允澤盯著他看了兩秒:“好。”
他去找胡倩,胡倩聽完他來意,拒絕得相當幹脆:“你知道小濤有先天哮喘,上周又得了肺炎要做霧化,看病住院的開銷很大,反正你夏令營去了也是玩,你弟弟可是生命攸關的大事,我看還是算了吧?”
蔡允澤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微蜷縮:“我爸的錢呢?”
胡倩的聲音立刻變得尖銳:“什你爸的錢,你是在懷疑我有錢故意不給你?!”
“我說小澤,你也十五六歲了,怎就不能多為家考慮考慮?你爸爸掙錢不容易,能省地方就得省著點花,由不得你這糟蹋……”
鄰居阿婆曾經偷偷拉著他,說胡倩麵相看著不好相處,有了後媽就會有後爸,讓他心有點數。
蔡允澤那時還不懂人性複雜,隻能隱約感到對於未來的無感。
“那行,我知道了。”
現在他終於懂了,於是沒等胡倩說完,他態度冷淡地應了聲,扭頭就走。
胡倩一愣,緊接著就在後麵罵罵咧咧,罵他“小兔崽子不知好歹”,說話相當難聽。
而蔡衛國無能地拉住她的袖子,苦著臉哀求。
蔡允澤來到門外弄堂,深深吐出胸口的濁氣。
天色陰沉灰暗,狂風哀號著呼嘯而過,頭頂交錯電線和晾衣杆視野切割成無數狹小方塊。
隔著一條馬路,對麵就是滬市最繁華的區域,現代摩登的高樓大廈像是隔著另一個世界那樣光鮮亮麗,而他身處樓道卻堆滿自行車和各種垃圾雜物,連空氣都顯得過分逼仄。
台風要來了。
少年的肩膀依舊單薄,身形也過分瘦弱。
但他明白,從此以後,就隻能靠自己了。
“喂,蔡允澤,你我男朋友吧?”
白皙纖細手掌按在蔡允澤的課桌上,他化學試卷壓出一道難看皺痕。
定睛看去,那雙手指甲上還塗著亮晶晶的粉嫩指甲油。
蔡允澤正在攻克最後一道大題,思路驟然被打斷,神情不悅地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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