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掌心微顫，看著池未遞來的手機，半沒有伸手去接。心髒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她緊張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十年了，她隻敢在夢思念她的孩子。

    池未見她久久沒有接過手機，他抬眸望著她，她額上鼻尖上全是細密的汗珠，睫毛輕顫著，頭上有光打落在她臉上，就像有一隻蝴蝶展翅飛進了他的心，他怔忡。

    那年夏，陽光燦爛，他坐在鏡湖回廊的石凳上看書，遠遠地看見媽媽領著一個明麗的女孩走過來，他沒怎在意，青春期的男孩子對女孩子都有一種既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的難為情。

    媽媽領著那女孩在他麵前站定，微笑道：“兒，這是你舒叔叔的女兒舒雅，你們就讀同一所高中，以後在學校要多多關照雅雅。”

    池未劍眉微挑，斜了一眼舒雅，她也正挑釁地盯著他，他心底震了一下，然後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一副淡漠的樣子，實際上心像揣著一隻活蹦亂跳的兔，讓他不得安生。

    舒雅不是個軟弱的女孩，不需要任何人關照。她也絕不是盞省油的燈，闖禍的本事並不比他少。她特別不喜歡物理課，每當物理課老師在上麵講得唾沫橫飛，她就在下麵睡得口水流成河。

    好幾次被物理老師揪著罰站，她居然站著就睡著了，真是奇跡。會注意到她，不過是媽媽的一句囑托。他想，這女孩得多討厭物理，連站著都要跟它做對。

    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般，她緩緩睜開眼睛，輕顫的睫毛像一隻展翅的蝶兒飛向他，他突然心悸地窒息了一下，慌亂地轉過頭去，繼續聽課，耳根子卻開始發燙。

    手中忽然一空，他抬起頭來，看到她眼迅速湧上的眼淚，還有她緊緊咬住紅唇的貝齒，他心中一軟，將她拉著坐在自己身邊，輕輕抱住她，柔聲道：“我給他拍了許多照片，記錄了他的成長，你要跟我回去看看嗎？”

    舒雅慌亂地搖頭，眼淚隨之飛舞下來，不行，現在還不行。她看著照片的吉他，不知不覺，他已經長這大了，眉眼的輪廓長得很像她，她顫抖地伸出手指，觸碰了一下，手指冰涼，她倏地驚醒過來。

    “雅雅，跟我回去，別再躲起來了，好嗎？”池未心疼得看著她的淚，伸手將粘在她臉頰上的黑發撫在耳後，她瑟縮了一下，伏在他懷，看著照片的吉他，淚流不止。

    池未緊緊地摟著她，呼吸都是痛意，這些年，她到底遭受了些什，為什會啞，為什不肯堂堂正正地站在他們麵前，為什那些人會叫她嫂子？池未心一堆的疑問，此刻卻一個字都問不出口，如果她不想，他是一個字都問不出來的。

    知不知道，似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回來了。

    池未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紛紛雜雜的，他頭疼欲裂的醒來，卻不記得都夢見了什，他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如鷹般犀利的黑眸在室內掃視一圈，黑胡桃木裝飾的包廂，安靜得出奇，陽光從窗外一絲一縷地照射進來，之前還坐在他對麵的舒雅憑空消失了。

    他陡地站起來，看到桌上一張字跡娟秀的便利貼，“，對不起！”

    字跡模糊，紙張還透著濕意，他可以想象，她在寫這張紙時，是如何的悲傷。他看得眼圈發熱，眼眶都紅了，他狠狠地攥緊手中的便利貼，咬牙切齒地咆哮，舒雅！

    他衝出咖啡館，外麵色已是黃昏，街上行人並不多，稀稀朗朗的，他睜大眼睛尋找，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張熟悉的麵孔，他挫敗極了，大吼一聲，“啊！”

    街上行人都嚇了一跳，齊刷刷看向他，他也顧不得失態，一拳砸在路燈的水泥柱上，手背鮮血淋漓。舒雅，為什？為什？

    池未靠著水泥柱緩緩蹲下去，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無能。

    晴柔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心口還泛著痛意，那種讓人窒息的惶惑牢牢地攥著她的心髒，痛得她額上泛起一層細密的汗珠，她急忙掏出手機來，手指慌亂地在觸摸屏上點著，撥出一組號碼，“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撥。”

    她掛斷，再撥，還是客服冷冰冰的聲音，那聲音可真冷啊，凍得她渾身顫抖不止。她掀被下床，穿上雪地靴，快步奔了出去，剛奔到門口，病房的門被人推開，晴柔看見，池未一臉失魂落魄地站在她麵前，她怔怔地看著他，從頭到腳。

    他就像被霜打過的茄子，焉焉的，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他的手血肉模糊，她立即就著急起來，一把握住他的手，即使著急，也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她垂眸看著他手背上的傷，心疼的眼淚在眼眶打著轉，“池未，你怎傷成這樣了？”

    池未眉尖微蹙，看著她心疼得直掉淚，心中震動不已，他猛地將她擁入懷，牢牢地抱住她，一顆心已經要被撕成碎片。

    晴柔敏銳地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勁，卻什也沒問，緊緊地回擁住她，著急道：“你跟人打架了嗎？你怎這笨，打不贏不知道躲嗎？疼不疼？”

    池未沒話，他隻是緊緊地抱著她，仿佛抱住了他的世界，仿佛隻能這樣，他才能夠堅定地走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晴柔推了推他，“好了，別撒嬌了，沒打贏我也不會笑話你。”

    他沒有鬆開她，下巴擱在她頭頂，貪戀著她身上的味道。而晴柔，在他身上卻聞到了一股不屬於他的香味，那種香味很獨特，混著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清冽。她什也沒問，由著他緊緊地抱著自己。

    許久，池未鬆開了她，她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他受傷的右手上，手背上已血肉模糊，隱隱可見泛了白的骨頭。她心口一疼，這傷，不像是打架鬥毆得來的傷，反倒像是一種泄氣，一種氣憤

    她默不作聲的將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的吹氣，“疼嗎？”

    暖暖的氣體減輕了手背上的灼痛，他老實點頭，“疼，很疼。”帶著一種撒嬌的意味，當時氣急一拳捶過去時，並不覺得有多疼，此刻被她這樣瞧著，這樣護著，他才覺得疼得要命。

    忍不住就想像個孩子似的，再多討一些安慰。

    晴柔伸出手指在他受傷的手背上戳了一下，板著臉道：“知道疼還跟孩子似的玩叛逆，疼死活該。”雖是這樣著，看他疼得臉色都泛了白，心髒又一陣陣緊縮。哎，真拿他沒辦法。

    “我疼死了你舍得？”他耍賴，手背是真的疼，但是更疼的是他的心，他知道為了另一個女人跟她胡攪蠻纏，對她有失公平。可是現在，他隻有她。

    “舍得，大不了我再去找一個。”她得一本正經，可是想想，如果真的再也看不到他，她就覺得一陣窒息，這個男人啊，是她這一輩子的劫。

    池未的臉突然就晴轉多雲，他板著臉瞪她，“不準！蘇晴柔，你生是我池未的人，死是我池未的鬼，我不準你去找別人。”

    “沒你這霸道的。”她咕噥著，心卻升起一股甜蜜，為他的話，為他語氣的醋意。

    池未定定地看著她，嘴角微勾，他慢慢俯下身去，晴柔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她整顆心猛地急跳起來。他每次接近，她都變得不像自己了，膽怯又期待，明明已經吻過很多次了，她還是不習慣。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交纏在一起，冰冷的病房的溫度在慢慢攀升，晴柔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她受不了這種折磨，握住他的手一扯，“別鬧，你的手需要處理，我們去創傷科吧。”

    “”她這一扯，剛好扯到他的痛手，他疼得後背驚出一層薄汗，晴柔慌忙鬆開他的手，再看他皺在一起的俊臉，不知怎的，就笑罵：“活該。”

    池未香沒偷著，還差點疼死過去，他作勢去抓她，她笑著往外跑，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在走廊響起，那種快樂似乎感染了他，他臉上也染上了一抹笑意，幸好，他身邊還有一個她

    蘇母是晚上回到普通病房的，從鬼門關闖了一圈，她的臉蒼白得像紙一樣，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晴柔看著她，眼淚又要湧出來了，卻死死的忍住。

    她趴在病床邊，握著她瘦得皮包骨頭的手，十指緊扣，“媽媽，我回來了。”

    好險！如果媽媽就這去了，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蘇母精神不太好，眼睛像是蒙著一層霧般，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太真切，也看不清晴柔的臉，她微微笑了一下，“怎這快就回來了，英國好玩嗎？”她一句話停頓了好幾次，才完整出來

    “嗯，好玩，媽媽，等您好了，我帶您去英國看看，英國人很熱情哦。”晴柔強忍著淚，她看著蘇母瘓散的目光，心像被針紮著，密密麻麻地疼著。

    蘇母眼有著向往，“英國啊，那肯定是個美好的國家，咳咳咳”她話得多了，氣就喘不上來，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兩頰通紅，她伸手捂住嘴巴，鮮血就從她指縫一滴滴滴落下來，落在白色的床單上，開出一朵朵淒美的曼陀羅花。

    晴柔怔怔地看著，駭得忘記了反應。她眼前一陣刺痛，潸然淚下，她哽咽著，心被絕望啃噬著。雙肩驟然一暖，她回頭望去，就見池未站在她身旁，堅定地看著她，然後他將她扶到一邊去，他抽出紙巾來，心翼翼地擦幹蘇母掌心的血，還有她唇角的血。

    “伯母，您別話了，好好休息，手術時間已經安排下來，您好好將養身體。”池未溫聲道，做著一個女婿該做的事。

    蘇母瞧著他，雖然看不太真切他的神情，她亦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真誠的。他放下身段侍候她，也是愛屋及烏吧。她欣慰的笑了，女兒有這樣的男人照顧著，她該放心了。

    “我的身體我清楚不要浪浪費錢”蘇母搖了搖頭，多活了這些日子，夠了。隻是遺憾，看不到女兒幸福，看到兒子成才。

    晴柔痛哭起來，“媽媽，我不許您這，我們已經找到適合您的骨髓，媽媽，您一定會好起來，您還要看著我結婚生子，還要幫我帶孩子。”

    “不害臊”蘇母斥了一句，卻是帶著笑，她眼前浮現一個珠圓玉潤、粉雕玉琢的孩子，追著她叫“姥姥，姥姥，您等等我”，那場景，真幸福啊。

    晴柔哪顧得上害不害臊，她不允許媽媽有這樣消極的思想。她知道她自私，知道不能強求，可是上已經給了媽媽一線生機，她就要牢牢抓住。

    “媽媽，答應我，您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起來，我跟東寧都離不開您。”

    蘇母疲憊地垂下眼，池未見狀，示意晴柔安靜，晴柔看著她憔悴的臉，心中大痛。她彎腰替她掖了掖被子，此時蘇東寧跟李前後腳進了病房。

    蘇東寧手提著一個保溫桶，他將東西放在外麵的會客室，對池未與晴柔：“姐，姐夫，你們出去吃點東西吧，這我來守。”

    晴柔一步都不肯離開，最後還是被池未強行拽了出去，按坐在會客室的餐桌旁，他打開保溫桶，又去一旁的消毒櫃拿出兩副碗筷，盛好飯放在她麵前，“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照顧伯母。”

    晴柔怔怔地看著麵前的碗，她沒胃口，自從趕來醫院後，她滴水未進。昨晚把蘇東寧跟李趕走後，她就一直坐在床邊發呆，明明一都沒吃東西了，卻不覺得餓。

    後來不知什時候睡著了，一直睡到了剛才才醒過來，中途也沒有人來打擾她。此時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卻吃不下東西。

    媽媽的病比她想象中還要嚴重，她很擔心，以她現在的狀況，她能撐到下手術台嗎？

    池未也盛了一碗飯坐下來，看著她盯著米飯發呆，就知道她在想什，他夾了一筷子菜放在米飯上，柔聲道：“你別想太多，伯母會平平安安地從手術台上走下來的。快吃飯，你若是垮了，還怎照顧她？”

    晴柔看了一眼內室，媽媽躺在病床上睡沉了，那瘦的一團，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不見。她眼前一澀，垂下頭來，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往嘴扒飯，不知道是不是米粒太硬，噎得她喘不過氣來，眼淚就那掉了下來。

    池未看著她這副模樣，忍不住歎了一聲。

    周五，外麵陰雨陣陣，蘇母經過一係列檢查，終於確定可以上手術台了。這幾日，晴柔守在醫院，不眠不休地照顧蘇母，整個人很快就瘦了一圈。

    池未看著心疼，恨不得替她受了，她卻不假任何人之手，堅持親自照顧蘇母。

    這幾日，蘇母昏睡的時間比較多，醒來了幾句話就咳，咳完了就咯血。晴柔不再像第一次看到她咯血時那驚慌，她鎮定地給媽媽擦拭幹淨，給她換床單換衣服。

    蘇母偶爾會很清醒，她會跟晴柔聊，隻是每句話中途停頓的時間略長了些，晴柔就耐心的聽她講，雖然她大部分都是在回憶。

    等媽媽睡著了，她守著床邊就默默掉淚。她知道，移植骨髓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但是醫生也將風險告訴了她，蘇母下手術台的機率連10都達不到。

    可她依然堅持，就算隻有1的機率，她也要放手一搏。蘇東寧完全沒有意見，他明白，姐姐這做的原因。

    蘇母是抗拒做骨髓移植的，奈何女兒堅持，她一反對，她就哭，最後她不得不投降。她想，上的神明，讓我死在手術台上吧，我不能再拖累我的女兒了。

    她這一生已經夠辛苦了，她不想成為她的枷鎖。

    護士給蘇母換了無菌手術服，晴柔站在旁邊幫忙，當她看見媽媽幾乎可以看見肋骨的身體，她眼前迅速模糊。蘇母的精神倒是很不錯，看見女兒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樣，她心中亦是難受，向她伸出手來。

    晴柔連忙走過去，緊緊地握住媽媽的手，“媽媽，我跟東寧在手術室外等著您，您一定會平安出來的。”

    蘇母衝她微笑，亦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孩子，這輩子，媽媽對不起你，若是有下輩子，媽媽再也不會讓你吃苦了。

    母女倆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直到護士提醒，“蘇姐，病人該進手術室了。”

    護士推著蘇母往外走去，晴柔亦步亦趨地跟著，就是不肯鬆手，出了病房，蘇東寧、池未、李都迎了上來，蘇母左邊握住晴柔的手，右邊握住蘇東寧的手，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

    她緊緊地握著兒女的手，目光緊緊盯著池未，她輕聲道：“護士，請稍等一下。”

    兩護士對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池未，然後退到不遠處，蘇母捏了捏兒子的手，蘇東寧知道媽媽有話要交代姐夫，他繞過床頭，將晴柔擁在懷，緩緩後退。

    池未走到蘇母身邊，彎腰湊近了些，以免她話費力氣。蘇母知道這孩子貼心，心中感動不已，她伸手，池未連忙握住了她的手，“伯母，您放心，給您做手術的醫生都有二十多年的臨床經驗，您就當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

    蘇母含笑點了點頭，費力道：“未，你是個好孩子，如果如果，他們姐弟倆，我就拜托給你了。”

    池未眼眶濕潤，他偏頭看著不遠處的蘇晴柔，晴柔察覺到他的目光，渾身都僵繃起來，心疼得快要窒息。他收回視線，“伯母，我答應您！”

    “好！好！好！”蘇母拍了拍他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她緩緩放開他的手，微微閉上眼睛，淚水打濕鬢發，就算她下不了手術台，她也後顧無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