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草長鶯飛、春暖複蘇的三月。

    大戰已歇，祁王等人皆以謀逆論處，京城也已恢複原本的安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好似先前那一場陰謀和戰亂不過是眾人的黃粱一夢。

    就在這樣安寧又平凡的日子中,烏國也派使臣送來了交好的和書。

    自古以來,烏國對曆任君王而言都是一塊極為難啃的骨頭，他們雖然人口不多卻擁有玄鐵的秘方，每次作戰的時候都會用玄鐵製造的武器帶給大周將士一個恐怖的印象,而他們背靠祁連山又占據有利的地形,進可攻退可守……以至於這多年,大周的君王想方設法都還是沒能如願以償啃下這塊硬骨頭。

    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在這個時候送來和書。

    而令顧天和更沒想到的是——

    送來和書的居然會是祁嫣，烏國的三公主，他的……珍珠。

    ……

    那天。

    顧天和如往常一樣去宮中上值。

    他如今被天子封為禁軍統領，每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蕭弘的安全，知道烏國派人送來和書，他雖說驚訝,但也不至於太過震驚，甚至於他比很多人都要提前知曉這件事。

    蕭弘知道他曾在烏國待過三年，便拿此事問了他的意見。

    他也照實說了。

    如果烏國王還是祁緒，那此人在這個時候派人送來和書，顧天和絕對是不敢輕信的，祁緒此人就和當初的寧王一樣,狡詐非常，又天生涼薄。

    顧天和在烏國的時候便聽祁嫣說過先烏王死因不明，縱使他年老體衰但也不至於在那個時候暴斃身亡，而祁緒在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處置了當初照顧先烏王的內監太醫,隻是成王敗寇，祁緒登基，他們兄妹自然也就成了手下敗將，沒有一絲話語權，也因此他們兄妹即使再心存懷疑但也苦於沒有證據，無法做什。

    可如今烏國的形勢已經大轉，祁緒被囚，祁律登基稱王。

    祁律與祁嫣是同胞兄妹，在他還沒有恢複記憶的時候沒少跟此人來往，此人有仁心，敬上接下，若處於亂世，以他的才能或許不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的君王，但若身處太平盛世，對百姓而言，他便是最好的上位者。

    想來祁律在這個時候送來和書也是有為烏國的百姓著想的意思。

    如果注定不能在亂世生存，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低頭交好，蜉蝣撼大樹的確可敬，但有更好的法子又何必到兩敗俱傷的地步。

    那日蕭弘聽完後沉吟許久讓他退下，他也未曾多言，繼續當他的值，好似這一場君臣之間的談話不過是吃飯睡覺一樣的尋常事，可那夜散值回去時，他遲遲都未能入睡。

    閉上眼睛就是祁嫣的樣子。

    顧天和知道自己是喜歡祁嫣的，從最開始她踩碎黑夜走到他的麵前時，她的模樣就徹底刻在了他的心上，至死不滅，如果沒有恢複記憶，他應該會想盡一切辦法在烏努力打拚出一番成就，然後娶她為妻。

    可這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如果”二字。

    他恢複了記憶，想起了家國之仇，即使她不諳世事，那些事也與她無關，但還是無法掩蓋他們兩國世代交惡的情況，隻要大周和烏一天交惡，他們就不可能有在一起的可能。

    可要是大周和烏從此交好呢？

    顧天和還記得那夜他沉寂許久的心突然又跳動起來，隻是最終他還是搖頭笑了，笑容無奈又悵然，他那日說得那狠，把這輩子所有的狠話都用上了，想必她早就不想理他了，就算日後兩國交好又同他有什幹係？

    隻他終究還是盼著蕭弘能同意這份請求的。

    即使他們日後再無幹係，他也盼著她能好，他……真的不想有朝一日再相見又是對立的局麵。

    ……

    如今。

    他看著祁嫣被人簇擁著走進來的時候，無可避免地愣住了。

    顧天和完全沒想到祁嫣居然會是這次烏使團的領頭人物，看著少女穿著一身尊貴的烏皇族服飾，被眾人簇擁著越走越近，他的心髒突然又撲通撲通跳動起來。

    她似乎早就看見他了，在他看過去的時候立刻展顏笑了起來，一如舊日，若不是這會還在皇宮，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恐怕她現在就要過來和他打招呼了。

    “公主，這邊請。”德言親自出來迎接，也代表了蕭弘對此次兩國交好的看重。

    祁嫣也知曉此時不是說話的時機，朝德言道了一聲謝便繼續跟著他的步子往前走，卻在路過顧天和的時候忍不住把目光朝男人的方向看了過去，可俊美如天神的青年穿著一身黑衣禁軍服飾，身形站得筆直，卻連看都沒看她，除了最開始見到她時有那一下短暫的驚詫之外，他很快就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冷漠，無聲。

    祁嫣的心有些難受。

    可要是她仔細看的話是能瞧出顧天和的異樣。

    這個永遠身形如修竹的男人，此時薄唇緊抿，手掌捏緊，手背幾道青筋鼓起，猶如暴走的青蚯，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她的身旁，他屏住的呼吸才終於得以泄出，隻是身形依舊緊繃。

    “大人，怎了？”

    來跟他換班的人瞧見他神色不對勁，擔憂詢問。

    顧天和搖了搖頭，出口的時候卻發現聲音都有些啞了，“……沒事。”

    下屬還是覺得他不對勁，勸道：“屬下看您臉色不大好，您還是快回去歇息吧。”

    顧天和點了點頭，要離開的時候，想到還在殿中的祁嫣，腳步一頓，但也隻是一個呼吸的光景就繼續往外走去，按照以往，他散值是必定回家的，可今日……他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轉了步子去給禁軍休息的地方。

    使團住在京城的驛站，若回家，保不準她會找上來。

    *

    躺在屋子，顧天和卻睡不著。

    無論睜眼閉眼，他的眼前都是祁嫣的身影，以及她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

    沒見到她的時候，他以為她早就不想理她了，心中是難受和悵然，如今見到了，看著她根本沒變化，他除了那如嘈雜雨點般的心跳聲外，卻還有很多思慮和顧忌。

    就算兩國交好，可烏人殺父親和將士是真的，他是可以分清祁嫣祁律和祁緒，可阿寧和小滿呢？倘若他和祁嫣在一起，阿寧和小滿會怎想？還有在天上的阿爹和阿娘，他們又會怎樣想？

    這些困擾的思緒終結於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他休息的這個地方位處偏僻，又因為獨居一隅，平日很少有人過來，而這個點，其餘禁軍也都出去當值了，誰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顧天和第一個念頭，以為又是哪個宮的宮女。

    他任禁軍統領的位置還沒多久卻已經明暗收到不少宮女的東西，若是明著送的，他都是當麵拒絕了，暗著送的他也都不曾收用，本以為這樣日子久了，那些人的心思肯定是淡了，沒想到如今居然還找上門來了。

    顧天和心中無奈，但也不願當眾給別人難堪，想著自己若不出去不出聲，那人總不至於進來。

    門被敲響，他也不曾出聲，隻是長眉緊皺，臉色很不好看。

    直到外頭傳來一聲——

    “顧天和，你在嗎？”早就刻入血肉的熟悉聲音讓原本合衣閉目躺著的男人頓時睜開眼，他神色愕然地盯著木門，直到外頭又傳來一聲輕微的呼喚，他再也坐不住了。

    門被他快速打開，他看著站在外頭的女子，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祁嫣。

    她的手還懸在半空，見門開了，立刻抬頭，臉上揚起燦爛的笑，“你真的在這！”

    顧天和卻沒說話，他看了一眼外頭見並無其他人，立刻抓著她的胳膊把人帶到了屋中，門被合上，屋中燭火因漏進的風輕輕晃動，他低頭看人，聲音低沉，隱含怒火，“你怎會在這？誰帶你進來的？”

    想到她若是被旁人發現，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你知不知道這是什地方，你哪來的膽子？！”

    祁嫣原本臉上的明媚笑容在他接連不斷的斥責下一點點消失，她仍仰著頭，看著他難看的臉色，終於慢慢低下頭去，“對不起……”她咬著紅唇，聲音很輕。

    怕人擔心旁人瞧見，她忙又抬起頭，解釋道：“我，我是讓阿史那帶我來的。你知道他的本事，他的武功很高，不會有人發現的，他們不會知道我來找你了。”

    她知道他如今是大周皇帝的心腹，也知道烏那三年於他而言就是一場恥辱。

    若是別人知曉他曾在烏待過三年，甚至還給她做過侍衛，必定會鬧出風波，所以她一路都很小心。

    她也想過不來找他的。

    可她……

    太想他了。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麵了。

    她想和他說，現在我們兩國已經是盟國了，就算我們在一起也不會有人反對了。

    想到這，她的心髒忍不住撲通撲通跳動起來，但看著顧天和的臉色，那心跳又緩緩轉為平靜，她小心地抓著他的袖子，如從前一般，“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顧天和見她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薄唇又抿了起來。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氣什！

    大周皇室高手如雲，哪有她想的那簡單？阿史那的武功是不錯，可若是被人瞧見烏公主在進皇宮的第一日就帶著自己的暗衛在皇宮亂闖，旁人會怎想？

    他們會想烏求和不過是個□□，他們必定還有其他準備。

    到那個時候——

    縱使他想護她，也無法。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闔目又睜開，“我送你出去。”說完他鬆開握著她的胳膊，率先往外走。

    顧天和的聲音不容置喙，縱使祁嫣再不肯也無法反駁，以前她還能衝他撒嬌，可自從他恢複記憶之後，兩人之間就像是隔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一般，她輕輕咬了下紅唇，最終還是跟著人的步子往外走。

    今日蕭弘在明慶宮大擺宴席，顧天和領著人往那走。

    快走到那的時候，他見前頭人影攢動，停下步子，背身道：“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