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沈魚藻 本章:尾聲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自從那天來到鄭無忌家,孟聆笙就再沒能離開這座蘇州河畔的小別墅。

    鄭無忌把她安排在一間朝向蘇州河的向陽的房間,房間布置得很漂亮:掛著粉色紗帳的歐式圓床,奶油色的梳妝台,上麵擺著鏨金的玳瑁梳子和一整套香奈兒的化妝品,寬大的衣櫃掛滿了從永安百貨買來的價格昂貴的衣裳和為她量身定做的旗袍。

    這房間的精致不亞於滬上任何一個名媛貴婦的房間,很適合一個新婚少婦的身份,鄭無忌甚至還讓人在房門上貼了一個“囍”字。

    如果臨河的那扇窗,沒有被鐵柵欄死死圍住……

    如果這場婚禮的新郎,不是一個已經死去整整十一年的人……

    如果新娘真正的未婚夫,此刻不是被關在牢,生死不知……

    鄭無忌每天早出晚歸,去為日本人賣命,做那些漢奸勾當。他的跟班,一個麵孔陰鷙的年輕男人,鄭無忌喊他小周,每天奉命守在鄭公館門口,防止孟聆笙逃脫。

    那天孟聆笙依照鄭無忌的口述寫下那兩篇登報啟事後,鄭無忌捏著她的下巴告訴她:“從今天起,你不必出門,往後餘生,你隻需要待在這幢屋子,每天向信弟懺悔你所做的事情。當然,如果你表現好,我會考慮帶你出去參加宴會。”

    孟聆笙不知道他所謂的“表現好”是什意思,反正幽禁歲月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個月,她還從未踏出過鄭公館的大門。

    鄭無忌甚至不許她看報,她隻能翻閱鄭無忌親自選購放在書架上的那些書,全是一些風花雪月的鴛鴦蝴蝶派。

    所以她並不知道,孫霖已經被當成爆炸案的幕後主使被處決,而雲觀瀾,也被以“嫌疑尚未摘清,有待進一步甄別”為由,繼續關押在看守所。

    直到孫霖頭七那天,鄭無忌才“好心”帶了一張過期的報紙給她,上麵赫然印著一行大字:爆炸案幕後主使被槍決,原是上海灘知名導演。

    報紙飄落在地上。

    孟聆笙的耳邊響起了那年孫霖在雲公館除夕宴上唱的戲。

    “日前領了嚴親命,命奴家在簾內偷覷郎君,隻見他美容顏神清骨俊……”

    孫霖,無辜的,她和雲觀瀾的老友老孫啊……

    和孟聆笙不同,雲觀瀾在孫霖被槍決的當天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消息當然是鄭無忌帶給他的。

    鄭無忌把欣賞雲觀瀾的痛苦當成是一種有趣的消遣,他對雲觀瀾說:“可惜呀,孫霖導演的電影我也看過,拍得真好,尤其是《殺夫》。他原本不必死的,隻可惜,他娶了一個不該娶的老婆,有了一個不該有的小舅子,還投靠了你這樣一個不該投靠的老板。”

    他走到雲觀瀾麵前,蹲下來,望著雲觀瀾的眼睛:“就像你,如果你沒有去招惹孟聆笙,也不會落到如此結局。”

    他總是對雲觀瀾提孟聆笙的名字,卻從不肯說她到底怎樣了。

    雲觀瀾知道,他在等自己開口問,等自己開口求他告知孟聆笙的近況。

    雲觀瀾偏不肯遂他的願,哪怕他早已經五內俱焚,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孟聆笙,魂夢都在為孟聆笙擔憂。

    牢獄中的日子顯得分外漫長,每過去一天,他就在牆上用指甲劃一道痕跡。

    劃滿三十道痕跡的那天,又有人來牢看他。

    奇異的是,這次來的人,並不是鄭無忌。

    是一個日本軍人。

    準確來說,是一個頗有些文質彬彬的日本軍人,他雖然穿著軍裝,卻渾身散發著一股文人特有的氣質,舉手投足間甚至有些優雅和憂鬱。

    他向雲觀瀾自報家門:“雲先生,久仰大名,我看過聯懋拍攝的幾部電影,很優秀,我很喜歡。我叫小林文世,是一名日本陸軍少佐,目前是上海特別市政府宣傳局的日本顧問,電影統製委員會的會長。目前上海的文藝工作整體由我負責,我很愛惜人才,想和雲先生談一下合作。”

    雲觀瀾冷笑,是什合作不用問他也知道,無非是想讓他像陳老板那樣,做文化漢奸罷了。

    果然,小林文世說:“電影統製委員會想和雲先生合作,共同開辦一家中日合資的電影製片廠,屆時仍由雲先生擔任老板。拍攝的第一部電影的劇本我們已經寫好了,雲先生意下如何?”

    雲觀瀾淡淡一笑:“很抱歉,聯懋片場已經毀於戰火,我聯懋旗下最優秀的導演孫霖也已經身在黃泉,小林少佐還是另覓夥伴吧,我看九州電影的陳老板就不錯。”

    小林文世聽出他話中的諷刺意味,卻仍舊麵色溫和:“雲先生,不要這樣充滿敵意。參軍之前,我在日本也是電影人,我熱愛電影藝術,相信你也一樣。藝術是沒有國界的,一個電影人,追求的應該是拍出一部完美的電影,而不應該被國家民族這種庸人的概念所束縛。”

    不,才不是這樣,雲觀瀾苦澀地想,他想起了孟聆笙對自己說的話:商人逐利,電影人逐光。

    見雲觀瀾一語不發,小林文世站起來:“我和你是陌生人,或許,我應該請一位你的朋友來說服你。”

    他點點頭,轉身走出去。

    不多時,他口中的這位朋友走進了牢房。

    雲觀瀾吃驚地看著這位朋友,是林馥,不,準確地說,是小林撫子。

    小林撫子,小林文世……小林撫子承認道:“剛才那位,是我的哥哥。”

    難怪,難怪她一個小女孩兒會對電影感興趣,原來她的哥哥就是一個電影人,想必她是從小受哥哥熏陶。

    此刻,她脫下了往日在中國時所穿的襯衫和背帶褲,摘下了報童的鴨舌帽,換了一身和服裝束,潔白的和服上印著粉色的櫻花,顯得無辜而柔軟,與這肮髒冰冷的牢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雲觀瀾靠牆坐著:“你是來幫你哥哥做說客的。”

    小林撫子不否認:“雲先生,你被指控策劃爆炸謀殺日本軍人,合作是讓你走出這間牢房唯一的辦法。前不久,我剛回到中國就得知你被逮捕了,我很著急,幸虧哥哥這時擔任了宣傳局的顧問,宣傳局正在尋找一個有名望的上海電影人做夥伴,我向哥哥推薦了你,他答應我,如果你願意合作,就幫你洗清罪名,重獲自由。”

    雲觀瀾苦笑道:“小林……請允許我繼續這樣稱呼你吧,比起肉身的自由,我更在乎靈魂的自由。”

    “你知道嗎,聯懋閘北片場已經被夷為平地,同時灰飛煙滅的還有十幾個員工,這都是因為你們日本人的一枚炸彈。而現在,你要我和日本人合作拍電影?這是對死去的同事的背叛。”

    小林撫子有些手足無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我是在戰爭結束後才回到上海的。”

    雲觀瀾嗤笑一聲:“戰爭?你們管這叫戰爭?軍人與軍人之間的較量才叫戰爭,在我看來,這不是戰爭,是赤裸裸的侵略。”

    小林撫子撲到他麵前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戰爭中總會有突發情況和失誤,我相信這肯定是一次失誤,閘北片場絕對不會是被故意轟炸的。雲先生,我們不是為了侵略你們的國土,我們隻是想和你們共享繁榮……”

    “共享繁榮?”雲觀瀾搖頭,“小林,我從小在國外長大,你以為我會相信共享繁榮這種鬼話嗎?我見慣了外國人對中國人作惡,在加拿大,他們對我們收取人頭稅,限製中國的女人入境,歧視我們的兒童,加拿大鐵路的每一塊枕木下都埋著一具中國工人的屍骨,可是報紙上說,在修建鐵路的過程中,沒有人員傷亡。他們視我們為騾馬,還要抹黑我們的名譽,叫我們‘yellowmonkey’,出現在他們電影的中國人,永遠都留著辮子,舉止猥瑣,好萊塢的中國演員永遠當不了主角,甚至當不了形象稍微正麵一些的配角,付出同樣的表演,他們拿到的報酬,隻有白人的十分之一。那些從事攝像、編劇等工作的中國電影人,甚至連署名都被抹掉……共享繁榮,。”

    “我拍電影,為的是給同胞帶來歡樂,為的是有朝一日,國片也能走向世界,就像好萊塢電影占領上海,為的是有朝一日,好萊塢的中國電影人,也能得到與白人同樣的薪酬和尊重。而現在,你卻讓我和你們這樣的侵略者合作?”

    小林撫子的眼神驚慌,但嘴上仍在辯解:“不是的,雲先生,你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有時候我們會混淆侵略和幫助。我舉個例子,幾十年前,美國人把軍艦開到我們日本的江戶,要和我們通商,幕府同意了,那之後不過幾十年時間,我們日本已經成為東亞第一的強國。”

    雲觀瀾憐憫地看著她,這年輕的女孩子,竟然不明白,真正使日本崛起的,不是敵人的侵略,而是本國政府的改革。

    他長長地歎一口氣:“小林,我之所以不願意和你們合作,就是不希望中國出現像你這樣的孩子啊。”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雖然在看守所,雲觀瀾明確拒絕了小林文世和小林撫子合作的建議,但不久後,他還是從看守所被釋放出來了,回到了雲公館。

    當然,回到雲公館並不意味著重獲自由,小林文世派了幾個日本兵在雲公館門口駐守,雲觀瀾這算是被軟禁了。

    小林撫子向雲觀瀾解釋,這是宣傳局對雲觀瀾表現的誠意,既然想要合作,總要有個友好的態度,一直把人關在牢算什友好?

    雲觀瀾重回雲公館,隻見眼前一片冷寂,伸出手指抹一下桌子,指肚沾上了淺淺一層灰塵。

    孟聆笙被鄭無忌帶走了,孫霖和紀璋死了,那幾個留滬的聯懋員工也不見了,雲觀瀾猜想,多半是在自己被日本人抓走後,他們怕被牽連,就搬出了雲公館,也不知道他們現在落腳何處,身上有沒有足夠維持生活的錢。

    雲公館雖然落了一層灰,倒也還整潔,沒有被亂翻過的跡象,門口貼著法租界公議局的封條,想必是埃德蒙先生出手,替他保住了雲公館,避免了強盜、小偷和日本兵趁火打劫。

    雲觀瀾在沙發上坐下來,慢慢俯下身來,溫柔地把臉貼在沙發上。

    孟聆笙第一次借宿在雲公館,就是睡在這,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的四月,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似乎還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望春花香。

    他走上二樓。

    書房還是他被捕前的樣子,書桌上攤著孟聆笙的賬冊,記錄著每天雲公館的糧食儲存量和消耗量以及租界每日的米價……旁邊玻璃鎮紙下壓著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近百個名字,有的打對勾,有的打叉,有的打問號,那都是他聯懋的員工。

    他的孟聆笙,他的聯懋啊……

    雲觀瀾在椅子上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從筆筒抽出一支筆,想要記錄些什,然而太久沒有人用,鋼筆的墨水已經幹了,桌上的那瓶墨水也已經見了底。

    他記得抽屜還有一瓶新的,於是拉開抽屜,卻看到了一個盒子。

    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用粉白條紋相間的美麗彩紙包裹著,上麵還紮著金燦燦的彩帶,彩帶下壓著一張硬紙小卡片,上麵寫著幾個秀美的小字——

    致雲:三十而立,餘生共契。

    雲觀瀾“哧”地笑了。

    他想起來了,華懋飯店“茶話會”那天晚上,孟聆笙曾經對他說,下個月就是他的三十歲生日,要送他一份大禮。

    偏偏就在他生日的前一天,紀璋炸死了日本人,他們忙著收拾東西逃亡,結果分頭被捕,從那之後再沒見過麵。

    孟聆笙把這份大禮放在抽屜,或許原本是打算生日當天交給他的。

    雲觀瀾拿起這份大禮,這樣小的一個盒子,他一隻手就可以托住,還真是一份大禮。

    他解開絲帶,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放在麵的是折成四方形的一張白紙。

    雲觀瀾蹙眉,抱著滿腔疑惑打開了這張紙。

    第三天,在雲公館,雲觀瀾約見了小林文世。

    小林文世如約而至:“雲先生想通了?”

    雲觀瀾斟酌著詞句:“既然小林少佐放我回家,表現出了這大的誠意,我覺得這件事情也並不是完全沒得談。”

    他敏銳地察覺到,小林文世的眼睛閃過了一絲不屑。

    什清高的中國人,原來是想討價還價。

    雲觀瀾強忍住怒火:“雲某願意考慮出任電影公司老板的事情,隻是,作為公司的第一部電影,自然要追求品質,眼下孫霖去世,其他員工又已經遣散,我手下暫時無可用之人,希望小林少佐可以給我一些時間去做準備。”

    古有關羽身在曹營心在漢,有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無論如何先用拖字訣爭取時間。

    “還有,雲某有一位未婚妻,在雲某入獄期間,被法院推事鄭無忌強占。雲某希望,小林少佐可以看在大家即將成為合作夥伴的分上,幫雲某向鄭推事討還未婚妻。”

    小林文世“哧”地笑了:“這不好吧,雲先生。我看過報紙,這件事我也知道,孟律師已經登報與你解除婚約,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怎好幹涉別人的婚姻?”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雲觀瀾:“雲先生,你是個聰明人。我不妨直說,你應該明白,我選擇你,除了因為你在上海電影界頗有聲威,還因為我的妹妹鍾情於你。你告訴我,我有什理由幫你討還我妹妹的情敵?”

    “還有,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你是想玩一招徐庶入曹營,我勸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你的手沒有任何籌碼,你能救的隻有你自己,如果你合作,那再好不過,如果你不願合作,九州的陳老板還在後麵排隊。坦白講,我也並不願意自己的妹妹選擇一個中國人做婚姻歸宿,長兄如父,必要時候,我會替她做出選擇。”

    小林文世在威脅雲觀瀾,如果不乖乖合作,他隨時可以殺了雲觀瀾。

    雲觀瀾握緊了拳頭。

    半天,他才聲音凝澀地開口:“請容許我再考慮兩天。”

    兩天後,他給了小林文世答複。他願意合作,答應擔任中日合資的電影公司東亞劇社的老板,並且會馬上籌備開拍公司的第一部電影《櫻花樹下》。

    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日本男人的淒美愛情,看似隻是部愛情電影,劇本中卻無時無刻不在灌輸“共同繁榮”的思想,簡而言之,這就是一劑開給中國人的精神鴉片。

    雲觀瀾向小林文世提出,他要見一個人。

    他要見的,是餘玫瑰。

    他對小林文世說,餘玫瑰是目前上海灘最當紅的女明星,連續三年的電影皇後,她長得美,戲路廣,觀眾緣好,這部電影找她做女主角再合適不過了。

    同時,他向小林文世提出,戰爭開始以來,聯懋精英或死於轟炸,或已漂泊異鄉,他手下無人可用,需借助他山之石,而他指定的他山之石,正是九州電影的陳老板。

    他希望可以和陳老板一起坐下來談談,所以,他想在雲公館舉辦一場家宴,宴請小林文世、陳老板以及鄭無忌和孟聆笙。

    提起孟聆笙,他聲音苦澀:“我對她一往情深,今生今世我和她恐怕已經沒有可能了,但我實在太過想念她,就請讓我借著這次機會,再見她最後一麵。”

    小林文世欣然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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