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巒不停收縮、膨脹。
隨著它一次次跳動,紅棕色的血肉表麵開始生長出龍鱗,這些龍鱗與外麵的鱗甲不同,它們很細膩,更像是蛇鱗,花瓣般排列開來時,有規整之美。
先前裂開的血肉已經彌合,慕師靖消失其中,被血肉包裹,不知去向。
小禾記得血肉彌合前的場景。
那時慕師靖的表情很平靜,前所未見的平靜,就像被綁在刑架上的巫女注視著熊熊燃燒起的火焰,懷抱信仰,所以並不畏懼。
小禾無法看見心髒的情形,更不可能知道,此時此刻,還有一個聲音在慕師靖的耳邊說話。
“這種感覺,很多年不曾有了吧?孱弱的人類之軀隻是避雨的草屋,你的聖殿本就該淩駕於群星之上啊。”
心髒內部,聲音依舊風一樣繞著慕師靖,喋喋不休,她似乎比慕師靖本人更加熱情,恨不得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操縱這星辰級別的骸骨。
“你說的對。
慕師靖意外地附和了她。
聲音也有些吃驚,讚歎道:“我的好姐姐,你終於想明白了嗎?兒女情長皆是無用之物,你從小到大經曆的人都隻是想把你培養成一個小家碧玉的大家閨秀而已,哪個姑娘不想居住在龍的心髒,操控著世上最威嚴猙獰的巨龍,在太虛寰宇中放肆咆哮呢,縱然聲音無法在太虛中傳開,諸天也會在你的龍息下臣服啊.....”
“你話怎這多?”慕師靖聽的不耐煩。
“我是在為你高興。”聲音繞著她翩翩起舞。
“.....”
慕師靖靜默了一會兒,她凝視著懷中的斷劍,問:“你分明是想殺了我吧。”
聲音也愣了一下,疑惑地問:“你不應該是笨女人嗎?”
“你才笨女人。”慕師靖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我的確想殺你。”聲音坦然承認,又道:“但我希望,你能恢複至全盛,與我一戰,我不會像原點那樣用肮髒卑劣的手段限製你,我會堂堂正正地殺死你,用你的屍骨做我嶄新的王座......姐姐不會讓我失望吧?”
“我在我們道門是最弱的,你贏了我算什。”慕師靖撇了撇唇。
“我把她們都殺了,你就是最強的了。”聲音提議。
這樣的話慕師靖聽了很多次了,空口無憑,再嚇人的威脅之語聽多了也讓人覺得無趣。
慕師靖閉著眼眸,隨著心髒的跳動建立著和這副身軀的勾連。很多時候,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勾連一副身軀,而是在勾連海洋與山脈,血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流經一切,就像是火星飛速爬過引線,等它攀至盡頭時,人們將會見到畢生難忘的璀璨煙花。
但這不是煙花。她清楚地知道,心髒的每一次跳動都會引起大地的震顫,會有成批的房屋在震顫中倒塌,會有無數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慕師靖閉上眼,她盡量不去想這些,卻又無法回避這些。
“你到底是誰啊?”慕師靖問。
“等你成為蒼白才有資格知道。”聲音回答。
“那.......”
慕師靖閉上眼,她輕輕地呼吸著:“那要讓你失望了。”
轟鳴的心髒聲,所有的聖女都聽到了少女的聲音,這是絕世的名刀與寶劍相砥而過般的清鳴,那是龍的長吟:
“諸氣屬肺,吐故納新,五行主水,通朝百脈—聽令!”
聽到此言的水族聖女從人群中走出,她雖心不甘情不願,卻仍舊以拳抵胸,說了聲臣在。
“休。”
慕師靖輕輕吐出這一個字。
“什?!”
木族聖女以為自己聽錯了。
蒼龍還未騰飛,君王就要將自己拋棄嗎?兔未死便烹狗,這是什道理?
她想向君王自薦,闡明她的作用,可王心如鐵,律令如山,她反對的念頭一起,胸口就如被大山壓堵,她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顫抖,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頭。
腔體之中,龍的十六個肺部依此休止,它們停止了蠕動,顆粒物在肺泡沉積,空氣無法再於其中交換,表麵覆蓋的纖毛也變的幹枯、僵死。
“決斷屬膽,中精之府,氣性通達,決斷出焉—聽令!”
慕師靖下達了第二個指令,依舊是:“休。”
龍膽中蘊藏著龍息之火開始湮滅,像是兩顆逐漸變暗的燈籠,它的內部開始紊亂,並走向不可逆的衰亡。
下一個是木族聖女。
她同樣被下達了“休的命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是不斷地念道著“瘋了,瘋了”。
這個名叫慕師靖的女人,明明已經登上了至高的王座,卻偏偏要把它拆成破銅爛鐵去賣錢,這不是瘋子是什?
龍肝不再運轉,表麵越來越黑,腎髒也在指令下休停,變得僵硬。
這些主要的器官休止之後,那些獨屬於龍類的特殊器官也一個接著開始關停。
其中有用以編纂法則的肉碑,有形狀如樹的雷電經絡,有無數可以飄浮在空的巨大血球,還有許多難以理解用途的東西,它們更像是被這具身體誤吞的、神話傳說中才會出現的聖器。
慕師靖一一命令它們休止。
她的語氣很平穩,沒有停止,也沒有顫音,仿佛是早已下定好的決心,對於它們的衰竭,慕師靖感同身受,她無法形容這樣的痛苦,若非心髒還在持續不斷給她供血,她恐怕早已死去。
那個聲音環繞著她,說:“你會後悔的。”
慕師靖不再理會她,而是持續不斷地下達著指令。
“我看過你的記憶,我在麵看到了一個名叫三界村的地方,這種荒外的村鎮本該早就被毀滅的,但它存在至今,你覺得,它能存在至今,是因為三界村的村民勇敢無畏,自強不息嗎?不,不是的,隻是因為有那棵神桑樹庇護罷了。這個世界也一樣。
你知道為何其他星星這般死寂荒涼,寸草不生,唯有這蔚藍美麗嗎?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它是龍的胚胎,龍是太虛之中最高貴的種族,所以,那些隱匿在太虛黑暗中的怪物不敢來犯,你此舉無異於自廢武功,真這做了,你不僅會死,這個星辰也還是會被毀滅......無非是毀於內部還是毀於域外煞魔的區別罷了。”
聲音也不急躁,徐徐勸說,真心為她著想似的。
慕師靖冷著臉,一句也不聽。
聲音覺得單純的話語沒什說服力,於是,她展開了一張黑暗的星圖。
星圖,她們所居住的星辰在黑暗中寂靜旋轉,這是一顆蔚藍色的星,它被點亮在無垠的深空,環繞表麵的白雲仿佛亙古守護的蒼龍,這是多如夢似幻的水晶球,雕琢它的匠人耗費了數以億年的心血。
但星辰之外的黑暗,似乎有什東西在蠕動著,它們在開裂的虛境之中鑽來鑽去,偶爾滑過大氣的表麵,激起雲塵。
它們就像是隱藏在叢林中的野獸,虎視眈眈地看著獵人,卻又忌憚獵人手中的弓與箭,不敢亮出利爪與獠牙。
如今,慕師靖的舉動,無異於置身於叢林深處的獵人,親自將短刀與弓箭一起折斷。
野獸們可不會中空城計,城門大開之時,它們隻會魚貫而入,劫掠一切。
慕師靖固執地重複著“休止”的命令,完全忽視了這個聲音。
聲音也在念叨中變得輕微。
“慕師靖,你別以為你做了什意想不到的舉動,相反,我早已猜到你的選擇,你做的,恰恰是最庸俗的那個......我本以為,你會給我驚喜。”
聲音透著深深的失望,失望之中,聲音顯化出了形狀。
她變成了一個人。
一個與慕師靖長得很像的少女。
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少女披著白色的喪服。她隻是純粹聲音幻化的虛影,可她光年迢迢趕來參加葬禮,懷著的,卻是最真實的遺憾與悲傷。
慕師靖終於看向了她。
她說:“蒼白從不是邪識,它心懷仁善,體恤蒼生,它既然在最後選擇了我,那證明,我的心意就是她的心意。妹妹,叢林都是野獸,但也不隻有我一個獵人。”
“拭目以待。”喪服少女說。
慕師靖微笑。
她的身體已被血液浸透,分不清是心髒的還是她的。
衰竭感充斥了她的身體,她已感受不到心髒的存在,唯有心髒還在跳動,唇口還能發出聲音。
她繼續道:
“諸靈為腦,百神命窟,津液之山,魂精之玉—休。”
不可違抗的神靈傳達至腦。
腦髓中生養出的幽靈聽到了這個指令。
與其他器官不同,她反而開懷大笑了起來,她看著林守溪,用嘲弄的語氣說:“節哀順變。”
大腦表麵的溝壑上,閃爍不休的電弧飛快冷寂,這個被識潮邪識包裹的幽靈,也在灰白色的腦子旁枯萎,化作漿液。
萬載之功,虧於一簣。
司暮雪的身旁,林守溪早在數息之前消失不見,他全力趕往心髒,試圖阻止最後慘劇的發生。
司暮雪獨自一人立在地心中。
她看著空空落落的四周,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
可她能做什呢?
她的身後,本該死去的腦子蠕動了一下。
司暮雪忽然想起,這個幽靈禪位給了她,王座的交接雖已中止,她卻被授予了掌控腦子的資格。
也許,她能改變些什。
這個念頭剛一生出,司暮雪的身軀竟忍不住抖顫起來.......自與識潮之神相遇起,整個世界都在一遍遍告訴她,你有多多弱小。在蒼龍的身軀,她看到那數不清的,比她更強大的怪物時,隻覺得這幾百年的苦修皆是笑話。
她對林守溪產生了深深的依賴,這種依賴甚至到了依戀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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