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選秀還有三日,自下詔之日起已逾三月,如今已是深秋。
想必現在京城熙熙攘攘都是待選公子了吧。寧侍君已經升為側君,賜號韻,我宮十數年沒有新人得寵,如今終有一位得聖眷,也算是讓那些年輕孩子有了希望。
午後在養心殿批折子,批了兩三本,終是看不進去了。
折子一扔,聽見身邊人的心跳都漏了半拍。忽然怔怔的看著韻側君的臉,他也被我嚇得定在了那,好容易緩過神來,羞澀的喚了一句陛下,我歎了口氣,道,去傳暮春進來。
暮春現在是我的侍衛長兼總管大臣,一直是殿外候著。
韻兒下去,暮春旋即進來。
我立在窗前,明媚的秋日陽光有些晃人,許久才開口道,你安排一下,朕要微服前往蘭若寺。就黃昏前後吧。
暮春遲疑了一下方才接旨,我又道,命太女隨駕。
暮春領命,見我不多言語,便躬身退下了。
又站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你什時候進來的?
墨宇道,有一會兒了,陛下在出神,便沒有打擾。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著他,道,已經十四年了,為何你從未提過這話呢?
墨宇卻反問道,其他人又問過這話的嗎?
我又道,開始一二年還有,後來便沒有了。
墨宇道,陛下剛才命暮春的話,奴兒盼了十四年零六個月,如今又是一年冬將近,終於盼著了。這種事,隻怕是多無益吧。
我轉著指上的多寶戒,道,不然你陪我去一趟吧。
墨宇道,奴兒不合適,但是奴兒有一事相求。
我轉過身來,道,你還什求不求的,就是了。
墨宇緩緩拜倒,道,奴兒求主上準許奴兒搬出紫英殿側殿,奴兒貴為臻貴君,當得起一宮主位了。
我驚道,你這是怎了?朕怎離得……
墨宇截住我的話道,陛下如何離不開奴兒?轉過年來,奴兒已經四十歲了,陛下,奴兒不想讓您一看著奴兒老去。
我歎道,你竟以為朕隻愛你的容顏嗎?以後朕頭痛的時候,你離朕那樣遠,如何是好?
墨宇道,奴兒又沒有什特殊的手法,就是一般宮人也做的好,以往都是陛下給奴兒麵子罷了。
著他緩緩拜下,道,陛下當年留奴兒在紫英殿側殿居住,這樣的恩典,奴兒此生無以為報。但奴兒實在不宜日日出現在陛下身邊,還請陛下體恤奴兒素來體弱,不能再隨身侍奉了。
我隻得點點頭,道,你既堅持,朕總是應允的。不過你是貴君,合乎禮製的宮殿隻剩下莊毅院了,空了許久,總要整理修繕,年後再這事吧。
我親自把他扶起來。
墨宇笑道,奴兒帶了點雙色桂花糕過來,這些日子多是韻側君侍候,奴兒們一個個都懶透了。
我笑著看了一眼早已立在旁邊的韻兒,道,可呢,破虜以前隔兩三日總要來一趟的,現在總有一個月沒來了。
墨宇淡淡的道,得罪了人還不知道,那日你誇韻側君安靜,破虜問他可算的聒噪,您竟還比不上盛夏的知了。
罷瞟了韻兒一眼,嚇得他連忙拜下,道,奴兒當去昭隆殿向皇夫請罪。
我笑道,罷了,你便受些委屈去給破虜磕個頭,是替我謝罪。
韻兒最是個膽怕事的,這樣一,旋即就去了。
不一會兒,暮春來報,墨宇也就退下了。
我更過衣,換了件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批了蜜蠟黃折枝牡丹披風,宮已經沒多少低調的衣裳了,卸了滿頭珠翠,隻用嵌珠雙龍點翠簪盤起長發,麵無表情的上了青色轎,泣血殘陽透過轎簾映在我的臉上,直教人心空虛的難受。
那日我在夢中驚醒,夢的是那年初三,眾人在綠蟻院設宴,賞月吟詩,烤肉喝酒,最後傾城撫琵琶非煙舞劍,忽然早走的嫵君又抱著流年來了,琴聲響起,夢碎了一地。
轎子忽然停了,替我掀起轎簾的是躍然。十六歲的她已經長得和我一般高,是個聰穎孝順的好孩子。她下午學習騎射,著了一身鸚哥綠暗紋綾衫還未及換過,樸素的很。
雖是和子雲一樣的和順眉眼,瞳仁深處卻是我的影子。
她不知道今日為何要來這,但是她沒有多問。
靈珊迎了出來,如今她已是白眉老人了。
屏退眾人,隻有躍然跟著我們兩個,一步一步蹋在枯黃的梧桐樹葉上。
那年登基後一月,我曾來過一次蘭若寺。是因為我封的碧源主人來了,子蘇要靈珊為他落發,那是我最後一次涉足蘭若寺,最後一次見子蘇。我並沒有多勸,隻是求他答應留在蘭若寺,如此可保安危,然後命人將子雲、嫵君二人移出地牢,關押於後山禪院終老。
然後我下令,除非是有人死了,蘭若寺的消息,一律不得傳入皇城。可是八年前追隨子雲、嫵君而來的絲雨病逝,直到他撒手人寰消息才得以傳到我耳側,又是我心頭一痛。命人以貴君儀葬入皇陵,追封惠宜貴君,知道人死後哀榮都是虛無,隻是想讓他能與我相伴皇陵,地下有知,也不致孤苦。
要想做個狠心人,先要對自己狠心。
我問道,他們都還好嗎?
靈珊道,子蘇已經落發十餘年了,如今法號明澈,和明淨一起在老身門下靜修。另外兩位施主禁足後山禪院也有十餘年了,數年前林施主落了發,法號明溪,十餘年如一日,不過是禮佛靜修而已。隻是那位隨侍的爺已經歿了幾年了。
我點頭不語,如今已經快要黑了下來,靈珊忽然停下腳步,問道,您是要看明澈還是要看另兩位施主,現在已經到了明澈師父禪房了。
十幾年間子蘇的影子從來不曾離我遠去,閉上眼睛常常憶起他的一雙明眸,可是就站在他的禪房前我卻一下子懵了一樣想不起他的音容,猶豫了許久,對躍然道,你進去,見過明澈師父,隻你的姓名,代母問安就是了。
躍然雖不解,仍是領命而去。
不多時她便出來了,我抬眼看了她一眼,躍然恭謹的回道,這位師父正在打坐,女兒代您問安之後,他隻了句知道了。
我從未有過過多的希望,隻是淒然一笑,道,咱們走吧。
這時禪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是明淨,當年不過是個孩子,如今也落了發,一身僧衣,沉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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