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九章 人心(上)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蟹的心 本章:第九百一十九章 人心(上)

    胡仲珪的眼神猝然變得銳利,配著他半邊仿佛被烈火融化過的麵龐,顯得十分可怖。

    過去半年,三岔口方向的漕運頻頻延遲,胡仲珪既是巡檢,又管勾河橋,將此情形看在眼,十分暴躁。他前後幾次出動人手去現場,很是抓捕了一些刺頭,對於其中鬧騰得厲害的,毫不留情便下死手。

    大周的諸項律令,目前仍在緊鑼密鼓的製定。日常遵循的,仍是前朝金國那一套,有的地方,甚至猶有過之。

    比如金國製度規定,種種衝突、訴訟,州縣官各許專決,這就等於容許地方官員自行操縱司法乃至杖殺人犯。到泰和以後,南北兩麵戎馬不休,各處所設行尚書省、帥府,乃至頂著便宜、從宜、提控名號者,皆得便宜殺人。所謂人命賤如草,絕非虛言。

    大周以武人立國,殺氣未褪的老卒充斥著各處官署衙門,他們有功勳傍身,有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互為奧援,有許多人簡在帝心,甚至真能和皇帝說上話。

    他們行事的風格,也自然而然延續著軍隊不合則殺的作派,隻消他們覺得是對的,就會毫不猶豫去做。

    胡仲珪一向以來都以嚴苛手段管控河道、漕運和周邊治安,從不憚於辣手。某種程度上,漕運如此關鍵,也隻有掌握在他這種忠誠不二的武人手,他的做法,尋常同僚隻能裝聾作啞,哪怕提刑按察使司也不敢輕易指責。

    怎在李雲嘴,倒像是我幹犯國法?倒像是我胡某人要為這前後數月的鬧騰負責?倒像是我胡某人有意鬧事,對皇帝不忠?

    胡仲珪怒從心中起,狠狠地瞪著李雲。

    瞪了李雲半晌,他臉都掙得疼了,李雲臉上笑容一點不變,神情也似輕鬆。

    這種凶惡姿態,在李雲麵前哪有用處。

    胡仲珪是李霆的傔從出身,仿佛私臣。當年見到李雲,叫一聲小主人理所應當。總不見得如今做了巡檢,就可以拿大?

    況且,李雲自己,也是個狠角色,誰人不知!

    胡仲珪哼了一聲,略放鬆些表情。

    他在原地來回走了兩圈,沉聲說道:“這兩年,我在此地替有司訓練土兵,哪天不得挑出刺頭或蠢貨來,打個十幾鞭子?若遇見我心氣不暢,當場打死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至於平息亂事殺幾個人,難道很過分?若不殺人,何以震懾?何以讓他們懂得規矩?殺人震懾以後尚且如此,不殺,難道局勢會變得好些?”

    “有些事情,過猶不及。”李雲搖頭。

    “嚴苛軍法用在軍隊,咱們老兄弟們早就習慣了,盡能扛得住。你對本地的土兵、弓手、埽兵們雖然狠些,他們明白跟著咱們有飽飯吃,有前途,所以能忍。這幾年,各地官府手有錢,對土兵們的待遇不錯。被你訓練過的土兵們分配到各處官署以後,先得錢財賞賜,以作放鬆,你難道不知?”

    胡仲珪冷笑兩聲。

    李雲繼續道:“對土兵尚且要講究張弛有度,對那些民夫,你真覺得動輒酷烈相待是對的?他們都是普通百姓!你懂得軍法,他們不懂,這有什不妥?你覺得糧運延誤關係重大,他們不在乎,這很過份?”

    他向前兩步,問道:“胡老哥,我記得當年你在軍隊的時候,因為上司冤屈了你一頓軍棍,你就奮而殺人逃亡……怎如今你當官了,對普通百姓的要求那高呢?是你變了?還是你……”

    李雲話沒說完,胡仲珪連聲大叫:“此時陛下率領大軍出塞,打黑韃子!糧運何等要緊!誰敢延誤,誰就是反賊!反賊該死!殺幾個反賊,算個屁!”

    他叫嚷得過於激烈,滿嘴口水噴出,星星點點射到李雲臉上。

    李雲“嘿”了一聲,抹一抹臉,再向前兩步。他幾乎抵著了胡仲珪的麵門,語氣愈發嚴厲:

    “什人是反賊,誰說了算?你嗎?你說誰是反賊,誰就是反賊?你的憑據是什?憑民夫們叫苦偷懶?若叫苦偷懶就是反賊,適才那些土兵們個個叫苦,是不是都得殺了?憑你身為本地巡檢,官位夠大?若官位夠大就能肆意妄為,那我身為左右司郎中,比你一個巡檢如何?我說你是反賊,你待如何!”

    胡仲珪吼道:“我不是反賊!”

    “民夫與綱首們紛紛不滿,漕河碼頭竣工拖延無期,多方牽扯在內,把水越攪越渾,這難道和你沒關係?你既然擔著關係,就要擔責。既然擔著漕運延誤的責任,我說你是反賊錯了嗎!”

    胡仲珪雙手握拳:“我是為了朝廷!為了保障陛下出征!”

    他相貌猙獰,身材又高大,嘶吼的模樣十分嚇人。

    但李雲偏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怕他的人。

    李雲連聲冷笑,把手指一直戳到了胡仲珪的額頭上,一下下都用足了力氣:“那你想想,這件事陛下會怎看?陛下如果在此,見到三岔口蘆葦蕩,那些被你栽了罪名殺死的民夫,會不會覺得你是反賊!”

    胡仲珪的額頭猛向後仰,李雲又推他一把,讓他踉蹌往後。

    “你想想,我們這些人,早年不也是一樣的泥腿子嗎!當年那些朝廷的官兒衝著我們呼來喝去,我們不是都暴跳如雷嗎!你這樣做,以為自己站在皇帝這一邊?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皇帝陛下,是什樣的人?皇帝會站在哪一邊?”

    胡仲珪愣了愣。

    那間他氣焰全消,整個人仿佛都縮小了幾寸。

    他在軍中,是李霆的身邊人,素日見到什指揮使、防禦使,也不處下風的。但軍隊的規矩極嚴,說到底,他也隻是個護衛首領罷了。

    退伍以後,他擔任著京畿要地的巡檢,職位雖低,權柄卻重,日常出入,見到的都是齊刷刷俯首躬身的人群,心靈上的膨脹便油然而生。這種掌握權力,對螻蟻生殺予奪的快感,是他從前沒有體會過的。

    所以他這陣子所作所為,半是沿襲著軍中的習慣,半是被這種感覺推動著猛衝向前。

    他做的事,有錯?按照律法,或許沒錯。就算嚴苛了一點,那也是在他權限範圍內。他用強硬的手段維持規則和秩序,全都是出於公心。

    但這些做法的結果,是引發了後繼的一連串衝突。現在看來,種種爛事的影響還不小,以至於左右司郎中都親自插手。

    李雲若強硬追究責任,胡仲珪能如何?

    李雲覺得胡仲珪錯了,他又有什立場去爭辯?

    胡仲珪跟著李霆很久,私下也熟悉郭寧的性格。他不用多想就能確定,郭寧不會喜歡官員向百姓抖威風,厭惡大周的官員變得像大金的官員那樣。皇帝更不能容忍,有人用錯誤的手段辦砸了事!

    胡仲珪腦海中忽有靈光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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