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肩挑日月入上蒼
天下承平一甲子!
自從六十年前那場浩劫消弭。
整個玄洲再也沒有啟過戰火,亦再也沒有發生戰事。
曾經犯上作亂的滅聖盟,幾乎被殺絕誅盡,徹底沒了氣候。
就連陳兵關外,意欲複辟百蠻的天字號反王穆如寒槊。
也被那位當時還年少弱冠的紀大人,於兩軍陣前斬首,築成第一座京觀。
再後幾日,裂海走廊的魔禍,招搖山的妖災,朔風關的夷民……盡皆平定。
眾人都道,景朝前一個甲子。
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繁華當中,卻顯敗象。
後一個甲子,又如人到少年。
羽翼伸展,橫絕萬。
當可享受數百年的盛世!
……
……
今日。
太安坊的酒肆正熱鬧。
日久承平的年景,青樓勾欄,茶鋪瓦舍的生意愈發興隆。
尤其京城還是首善之地,吃喝玩樂皆為最時興、最絕妙的第一等。
勳貴人家有雅的門道,寒門貧戶也有俗的方法。
前者點香品茗賞畫作詩,呼朋喚友開辦堂會,好激揚文字,高談闊論。
後者也能打著赤膊聚眾謔笑,喝劣酒說粗話,聊著皇城腳下的小道流言。
“我可聽說,今天朝會上有大動靜!”
“張狗子,你一個碼頭的力工還能通天?曉得官老爺們的國家大事?”
“說書的你眼皮子淺,懂個什!這樁事早兩個月前就吵翻天了!當今聖上要再定都城!削府州為省!”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朝堂六部鬧了許久,禦史台中還有人喝罵那位紀大人,說他狼子野心,想要一手遮天,才提出兩京十三省之議!”
“放他娘的狗屁!紀大人可是從咱們太安坊走出去的蓋世英傑!當年遼東賀蘭關破,沒有他力挽狂瀾,關外蠻子早就打進來了!”
“是極,是極!後來太祖皇帝駕崩,繼位的懿文皇帝又傳位於弟,也就是以前的燕王,如今的陛下,隨父而去。聖上念紀大人守邊十年有功,特地封侯,賜名‘冠軍’,節製北地所有兵馬!”
“紀大人十年平遼掙下潑天大功,威望不輸宗平南大將軍,後來又在武廟摘得‘武安’二字,乃當朝唯一封君,下賜八千的封地,足以見得聖上信重!照我說,禦史台那幫攪屎棍,才是閑著沒事,攻訐紀大人!”
“你們啊,還是說得淺了!三十年前,那位紀大人回京述職,聖上有心讓他做本朝第一位異姓王,引得朝野震動,群臣俱驚,是紀大人推辭數次,方才平息下去。”
“異姓王?我滴個乖乖,太祖可是有明令,異姓不許封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定揚侯造反,紀大人平的亂,穆如寒槊入關,紀大人陣斬逆賊,剿滅百蠻餘孽!十年平遼,再用十年定北海,屠盡孽龍子孫!這等功勞,何人能比?即便封王,也理所應當!”
“反正封王之事阻力甚大,畢竟祖宗之法不可變!但重頭戲不在這,而是……紀大人要班師回朝,聖上打算召他入閣!紀大人以後,便是紀閣老了!至於兩京十三省,嘿嘿,你們猜猜,誰去‘玉京’陪都主持大局?”
“難怪了,封王不成,入閣也好!咱們太安坊這樣的破落地方,竟能出個內閣宰執,真真是雞窩飛出金鳳凰!”
“……”
酒肆麵,熱火朝天。
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低頭,從懷中摸出巴掌大的小冊子。
再用舌頭蘸了蘸飽吸墨水的羊毫小筆,記錄這些好事者的交談言語。
沒過多久,等到散場,他才不引人注意的默默離開。
沿著幾條長街繞了好幾圈,確定後麵沒有跟著盯梢眼線。
嘩!
男人挑開厚布簾子,風雪倏地倒灌進來,帶起一陣刺骨冷意。
隻不過還未蔓延,就被屋內燒起的火爐驅走。
“關於武安君的市井流言越來越多,我覺得不太對勁。”
男人掏出名為“無常簿”的冊子,將其遞給坐在木桌對麵的老頭。
“雖然都是盛讚稱頌之詞,可若無人推波助瀾,遞到內閣的兩京十三省之議,還有聖上打算拔擢武安君入閣這樁事,怎可能還沒塵埃落定,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老頭眼光渾濁,麵皮皺紋如溝壑縱橫,滿是歲月痕跡。
他嘿然一笑:
“跳梁小醜,使得拙劣手段,意欲離間武安君與聖上的君臣之情罷了。”
男人眉頭緊皺,試探問道:
“頭兒,要不咱們往下查?酒肆瓦舍,魚龍混雜,我特別留意幾個人,不像是市井百姓,真有心順藤摸瓜,搞不好能逮著大魚!”
老頭否決提議,一邊抽著勁頭足的旱煙,一邊分析道:
“畫蛇添足,反而攪亂局勢。武安君原先從北鎮撫司走出,做到開府建牙的巡狩千戶,若無意外,指揮使和督主的位子,都應該是他的。
可太祖皇帝與懿文皇帝接連駕崩辭世,由燕王繼位。當時,武安君誅殺定揚侯郭鉉,陣斬穆如寒槊,收攏鎮壓關寧鐵騎,立下潑天的軍功。
黑龍台終歸池子太淺,容不得這條蛟龍,所以聖上把遼東北地之兵馬大權,交由武安君,封他為‘冠軍侯’,乃功冠全軍之意。
弱冠之齡,少年封侯,真個匪夷所思!
平遼十年,武安君坐鎮梅山,壓得白山黑水風平浪靜。
據說縱橫十餘年不敗的聶吞吾,也被後浪打在沙灘上了。”
男人眼中升起欽佩與敬仰,朝堂也好,江湖也罷,都把前後一甲子,視為玄洲天下的分水嶺。
第一個六十年,肱骨重臣是譚文鷹、宗平南,當世絕頂是道劍仙宇文鳴、懸空寺首座。
他們才是位列巔峰的前十人。
而今。
第二個六十年。
譚文鷹交出兵權,遠走朔風關,重整九邊軍事。
宗平南踏平招搖山的七十二峰,逼得一眾妖王對朝廷俯首稱臣後,開始告老辭官養傷。
這對大景雙璧,逐漸退出朝堂與江湖的戲台,漸漸隱沒於幕後。
繼而登台亮相的,是裂海走廊斬殺赤,晉升五重天的薑贏武。
於西北射殺嘯月天狼,引得飛熊入命的王中道。
真武山劍氣衝鬥牛的南安郡主,得玄天升龍道八大秘法的虞卿飛……
那些甲子前初露崢嶸的天驕英才,都開始在甲子後大放異彩。
當然,這其中最為耀眼,煌煌赫。
幾乎難有並肩者的那位。
自是討伐北海,占據鼇頭的武安君!
“禦史台那幫人,還有興風作浪給武安君造勢的宵小,豈會明白聖上對武安君的信重。”
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老頭冷笑道:
“黑龍台向來隻從皇命,可聖上讓秦指揮使就任了督主,轄製南北鎮撫司。
欽天監何其清貴,那位離開社稷樓許久的監正,乃武安君的老師。
換作別朝,早就忌憚提防了。
可聖上不僅讓武安君統領五軍,還打算令其入閣,甚至加封太師。
朝野上群臣吵得凶,殊不知聖旨都已經出京了。”
誰不知道。
黑龍台的女督主,與武安君交情匪淺。
更別提,後者還兼任社稷樓的秋官。
加上節製遼東、北海二地的兵馬大權。
可以說。
隻要武安君願意,頃刻就能讓景朝翻了天!
比起曾經權傾朝野,跋扈囂張的涼國公更勝一籌!
聽到上頭如此交底,平凡男子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道:
“這樣咱就放心了!”
北鎮撫司的緹騎,南鎮撫司的諜子,素來都把那位武安君視為自家人。
畢竟,香火情分太重。
往往有百戶、千戶辦差事,途經遼東境內。
首先就是拜見武安君,做足禮數。
……
……
天京城,八百開外。
大纛飄揚,儀仗排開。
高大的龍駒踏過官道,精悍的甲士神色肅殺,拱衛著那輛寬大的車輦。
頭擺放的鶴嘴銅爐傾瀉出嫋嫋煙氣,安神的沉香繚繞如霧。
而坐在鋪了數層錦繡軟織大榻上的那道身影,卻非眾人所猜想的武安君。
乃是一個枯瘦老和尚。
“老衲雲遊四方,過慣了清苦日子,九郎你又何必非要弄這些好物。”
殺生僧垂首苦笑。
如今世上。
能夠當麵親切稱武安君為“九郎”的人,隻怕不夠十指之數。
“大師你禪心堅固,區區富貴享樂,迷不了你的眼。
這飛鶴延年爐,能助人穩固命元,水沉香也有安神靜心,不生雜念的奇效。
你甲子前,跟滅聖盟的江神宵一戰,把他生生打得形神俱滅。
哪怕此人練成貫通三教所成的‘虛神養命氣’,也無濟於事。”
車輦之外,有著一襲玄色蟠龍袍的青年。
他端坐於頭頂風雲角的墨色麒麟上,幾如龐大如山的車輦齊高。
“無非耗費些功夫,虛神養命氣,讓江神宵攢了九條命。
老衲超度他九次,便是了結。”
殺生僧眉毛耷拉,語氣如常。
“大師你這可嘴硬了,人家是天下有數的大宗師。
死一次算給你麵子,死九次,多少就得付出些代價。
你那威猛如金剛的色身,養了整整甲子,方才見好。”
身披玄色蟠龍袍的紀淵戲謔笑道。
六十年的風霜刀劍,征伐血火。
似乎並未在他冷峻眉宇上,鑿刻下幾分痕跡。
唯一明顯的變化,大概是那頂用玉簪定住的紫金冠。
昔日代天巡狩的少年郎。
而今已是天下聞名的武安君。
出行皆有儀仗親兵相隨,論及陣勢不比當年楊洪來得差。
“不礙事的,老衲身子骨尚且算硬朗,隻是九郎你非要讓老衲休養。”
殺生僧麵皮抖動,沉聲說道。
“大師的身子骨硬不硬朗,我不曉得。但這張嘴,確實比金剛色身要結實。”
紀淵搖頭道:
“聖人與太子登天而去,日月同在,封鎮虛空。
天地再無重關桎梏,三千年武運勃發,不知催生出多少草莽豪雄,山野蛟龍。
大師,聽我這一回,好好養著身子,再去丈量四神隱,靈機現的大爭之世。”
殺生僧閉上雙眼,欣慰一笑。
他本該壽數枯竭,圓寂於北海潮信時。
卻不料,九郎生生給自己續了五百年的人壽,五百年的陽壽。
“老衲這輩子最大的造化,便是收了一個好徒弟。”
紀淵淡淡一笑,望著座下被改易命數,由龍駒變成墨色麒麟的呼雷豹。
甲子年來,他平遼鎮關外,討伐北海屠龍種。
武功進境也沒有落下,逐步踏入聖人所在的八重天。
更借由命數改易的本事,為二叔、嬸嬸、無垢、乃至一眾親朋都增添壽數。
“日月同在,勝天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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