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上的非議和學生的舉報抗議,並未影響寧城音樂學院，邀請鈞天民樂團參加校慶演出的決定。

    然而民樂團的姑娘們還是備受打擊。

    看到網絡上的種種辱罵和貶低，姑娘們訓練的積極性直線下降。

    元錦將所有辱罵貶低的評論看完,一臉嚴肅的走進教室。

    今天要給姑娘們上的課是色彩搭配。這個課程設置的目的，主要是提高姑娘們的審美,讓她們直觀的從顏色上去分辨,哪些搭配是美，哪些搭配會顯得淩亂。

    “網上的評論我都看到了。”她抬手敲了敲桌子，視線從姑娘們無精打采的臉上掃過，“沒人規定學習樂器演奏必須要高學曆，也沒人規定到大學去演出，學曆必須高於學生。”

    姑娘們慢慢抬起頭看她，用力抿緊唇角。

    “學校方麵沒取消演出邀請，想要讓這種偏見徹底消失,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實力告訴那些抗議大學生,你們的演奏水平不比她們差。”元錦拔高聲調,“還是你們覺得自己就是廢物,永遠也強不過他們。”

    “我們不是廢物。”辛菡咬牙出聲,“我們的學曆確實不高。但是在學習演奏這件事上，我們從未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從未因為自己學曆不高而降低標準。”

    “相信坐在這的人,每一個都希望能靠著手中的樂器,走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元錦緩了緩語氣,接著說,“民樂團如今還不是特別有名，就招來如此多的辱罵和貶低，等你們走紅,罵你們的人會更多。”

    姑娘們沉默低下頭。

    “你們是不是特別想反駁那些人。”元錦扭頭往外走，“想要反駁的跟我來。”

    辛菡第一個站起來，跟著是其他的姑娘。不消片刻，整個教室的姑娘都站了起來，匆匆跟上她的腳步。

    元錦來到器材室，將拍攝用的儀器搬出來，輕描淡寫的語氣，“半個小時時間，我們拍一支新的演奏視頻發到網上。”

    姑娘們精神一振，手忙腳亂地幫忙。

    她們不止想反駁那些人，還想翻出那些人的戶口本，狠狠罵回去。

    下午5點，鈞天民樂團官微打破以往每周發布一支視頻的習慣，發出一支即興演奏的視頻。

    這次演奏的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大浪淘沙》。

    視頻中，姑娘們穿著平常的衣服在演奏室演奏。古色古香的演奏室外是皚皚白雪，沒有刻意剪輯，也沒有後期處理的練習演奏視頻，跟之前發布的視頻效果相差不大。

    有考據派網友，特意對比了下之前的幾支視頻，得出結論：姑娘們的演奏水平，沒有經過任何剪輯來抬高，她們本身就很優秀。

    越來越多的網友觀看完這支演奏視頻，給姑娘們留言，鼓勵姑娘們不要在意那些質疑。

    想要采訪樂團的記者，數量也比之前多了許多。

    “看到了吧，現在罵你們的人隻是少數。等你們登上真正的舞台演奏，隻要表現得不夠完美，罵聲會是現在的十倍，甚至是無數倍。”元錦將網友的評論投到教室的大屏幕上，讓所有人都看清楚。

    提高學曆和演奏水平，不止能堵住那些人的嘴，也能加強她們的競爭力。

    教室靜得落針可聞。

    許久，辛菡舉手發言，“團長，我知道該怎做了。努力提高演奏水平，好好學習準備高考，不去在意外人的評價。”

    其他人也陸續舉手，紛紛表示不會在意這些不好的評價。

    元錦彎了下唇角，繼續給她們上課。

    學曆不高從來就不是她們的錯，這些姑娘並不笨，隻是沒有繼續求學的機會。像她們一樣的姑娘還有很多很多，基金會已經將她們老家的其他姑娘，送回學校繼續求學。

    當這些姑娘們在讀書求學這條路上，做好帶頭和榜樣的作用，比她們年紀更小的孩子，就能爭取到讀書的機會。

    上完課出去，門口的保安打來電話說，有一對外地口音的夫妻，指名要找她。

    元錦打開監控，見來人是原身的養父母，眼神當即冷了下去，“跟他們說這沒有他們的女兒，如果繼續鬧事就報警抓人。”

    他們能找到這來，多半是喬千寧在背後慫恿。

    喬家倒了，她當不成喬家千金，自然也不會樂意看到自己過得比她好。

    還是被教訓的不夠，到這種程度竟然沒有覺醒自我意識。

    ……

    寧城音樂學院周年慶典，在學生的抗議和網絡爆料中如期舉行。

    這一天，楊老師換上自己最愛的一套旗袍，作為樂團指揮，帶著姑娘們上台演出。

    在現場準備抗議搗亂的學生，看到她出場，默默收起手中的小棋子。壓著不耐煩，安靜欣賞這個平均學曆，隻有九年義務教育的樂團，為他們演奏從未聽過的曲子。

    元錦坐在觀眾席上，欽佩地看著台上的楊老師，腦海依稀傳來冥王的聲音：神做不到的事情，人卻可以。等你見識到人和神的區別，就會明白我為何要與你立此賭約。

    神做不到……人卻可以？她喃喃重複一遍，心被拿走之後的記憶，模糊出現。

    她抬起頭，怔怔看著舞台上的楊老師，想要抓住那些記憶然而卻抓了個空。

    數千年前，自己因何與冥王打賭？

    元錦將疑問發給孟婆，思緒紛雜。

    孟婆很快回複過來，簡單粗暴的兩個字：不懂。

    元錦歎了口氣，決定回了忘川就去找冥王問清楚。或許不用問，隻要將無名之淵內的所有無名亡魂送走，她就能拿回自己的心。

    回過神，台上的演奏已經結束，現場掌聲雷動。

    楊老師坐到專門給她準備的輪椅上，緩緩開口，“我知道這場演出，沒開始之前就飽受非議。但我還是想跟你們說說，樂團的來曆。”

    現場安靜下來，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鈞天民樂團正式起名之前，還不算是真正的民樂演奏團體，所有的演奏人員都來自遙遠的貧困山區。

    她們完成義務教育之後，沒有機會再接受更高的教育。等待她們的是早早結婚生子，是一輩子無望的掙紮，和永遠看不到頭的日子。

    來到寧城，學習樂器演奏，讓她們有了了解世界的機會，也讓她們有了改變人生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並不易得……

    長達半個小時的講述，使得演出現場一片寂靜，帶頭抗議的幾個學生，全都羞愧低下頭無地自容。

    元錦看到楊老師頭上的信仰之力，越來越純淨耀眼，已經許久不曾感受過的離別情緒，溢滿心頭。

    以前常聽人說好人為什不長命，身為忘川鬼王，她每次都想回答那些問的人：因為每個小世界的人，壽元在出生之前就已經定好。

    可是現在，她也好想問一句：為什好人不長命。

    楊老師除了資助民樂團的姑娘們，常年奔波於企業和勞務市場，為沒有技能的女性安排技能學習，將她們送進企業工作。

    她連續幾十年資助山區的孩子們讀書，給信息不暢交通不發達地區的姑娘們，免費送衛生用品。

    陸家的慈善基金，也是在她的提議下設立，每年救助、資助、幫助無數人，發起多項公益項目。

    她所做的一切，花的都是自己的錢，沒有向社會募捐過一分一毫，不求任何回報。

    自己也做同樣的事情，可自己是為了要功德，本質上是一種交換。

    楊老師並沒有用自己的善行，去交換任何東西，她甚至都改不了自己壽命的長度。

    上次回忘川冥王問自己可有心得，難道指的是這個——

    人可以不求回報去做任何事，而神做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別人拿同等價值的東西來跟自己交換。

    元錦抿了下唇角，揮開想要探究的念頭。

    等回了忘川，她就能找到答案。

    寧城音樂學院周年慶典順利落幕，鈞天民樂團在網絡上再次走紅。一些紙媒也注意到了這個所有成員都是女生，平均學曆隻到義務教育的民樂團。

    楊老師對此感到十分欣慰，殷殷囑咐元錦保護好姑娘們。不要隨意接受采訪，不要讓輿論將姑娘們的演奏事業，扼殺在搖籃。

    她們的水平還不能稱之為演奏家，這時候的報道越多對她們越不利，捧得越高摔了就越慘。

    “老師放心，我會好好為她們規劃未來的人生路。”元錦握著她幹瘦的手，幾次想動用自己的力量延續她的生命，都因為不能破壞世界規則而作罷。

    經曆過無數的小世界，這是她第一次想要挽留一個普通人的生命。

    “我知道你可以，我會在天上看著你，看著姑娘們變成真正的演奏家。看著她們徹底擺脫無望的命運，走向自由。”楊老師抬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含笑闔上眼。

    “楊老師！”元錦驚得脫口而出，“你不見見陸勵和阿策她們嗎？”

    楊老師的壽元已經進入倒計時，最後的幾分鍾，她希望陸家所有的人都能陪在楊老師身邊。

    “你讓她們進來吧。”楊老師輕輕歎氣，“生離死別是人生常態，我送走老伴後就看開了。活著時無愧自己，無愧家人，走時也不必帶太多牽掛。”

    元錦用力閉了閉眼，拿出手機給陸勵她們發消息，讓他們進來。

    校慶之後楊老師就因為昏迷不醒而住進醫院，今天是她昏迷後的第三天，醒過來第一個見的人是自己。

    陸家人很快進來跟楊老師道別。

    元錦退到一旁，心情複雜。

    楊老師挨個囑咐交代，輪到宋雲策時說話已經非常費勁，最後一句話說完，她的魂體徹底脫離身體，出現在虛空之中。

    元錦伸手接住朝自己飛來的信仰之力，小心收入彼岸花，鄭重向楊老師的魂體道謝。

    “我都不知自己身上有這樣的力量。”楊老師麵帶微笑地看著她，“能讓元王親自送我一程，倒也不枉我來世間走一遭，這些姑娘們還望多多費心。”

    元錦認真應聲，“我定會讓她們變得越來越優秀，不負你所托。”

    招魂鈴聲響起，楊老師揮了揮手，踏著鈴聲消失在虛空。

    元錦收回視線，抬手輕拍哭成傻子的宋雲策。樂團的姑娘們聽說楊老師已經離開，在門外哭成一片，走廊浸滿了悲傷和難過。

    那是指引她們走出黑暗的老師，也是她們最愛的楊奶奶。

    楊老師的葬禮定在3天後，元錦帶著姑娘們回到療養院，一起去院劇場觀看楊老師在國外治病期間，給她們拍攝的告別視頻。

    畫麵出現，楊老師躺在病床上，微笑麵對鏡頭，“治療的效果非常不好，我想自己留下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有些話不知能不能當你們的麵說，所以提前錄個視頻。”

    元錦坐在角落，靜靜看著屏幕上的楊老師，想到自己每次離開世界時也會這安排，難過的情緒愈發強烈。

    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情緒。

    在忘川的數千年，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像楊老師這樣無私的不在少數。

    記得在自己當手語老師那個世界，校長也這般無私。送走校長時她也會難過，但情緒沒有這強烈，強烈到她差點忍不住強行留住楊老師。

    也有可能是因為脫離這個世界後，自己再也不用進入小世界，感受人的悲歡離合，因此而生出難舍的情緒。

    在望川迎來送往，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故事。她隻是看故事的人，是旁觀者，所有愛恨情仇都無法感同身受。

    而現在她是人，七情六欲每一樣都不會少，每一種情緒都有可能會體驗到。

    ……

    楊老師葬禮之後，姑娘們在練習時更加用功刻苦，每一節樂理課都上的極為認真。

    音樂學院也因此多了一道，與尋常學生不同的風景。

    樂團的姑娘們會在周末時穿著同款的漢服，背著一模一樣的書包，到階梯教室上課。曾經質疑抗議她們演出的學生，偶爾也會溜進教室，跟著她們一塊上課。

    姑娘們認真執著的身影，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目光，官微發布的演奏視頻，依舊保持著每周一更新的頻率。

    時間在練習中悄然流逝，轉眼又過一年。

    經過一年的高壓訓練、補課、學習新曲，姑娘們的技藝日趨熟練。樂團在網絡上也有了一定的名氣，發布視頻時偶爾能接個恰飯的廣告。

    元錦並不滿意於此，幾經聯係終於將她們推出省台辦的中秋晚會。

    鈞天民樂團第一次上台演出，姑娘們又緊張又激動，迫不及待地跑去墓園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楊老師。

    元錦沒有阻攔她們，也沒告訴她們楊老師走了之後，興許會看到她們的改變，興許不會。

    小世界的時間流速和忘川不一樣，楊老師若放不下她們，有可能去找孟婆，通過水鏡查看她們的現狀。

    也有可能，她知道自己不會辜負她，進了忘川就去輪回。

    “我們收到了電視台的演出邀請，這次演出是省台舉辦的中秋晚會。”辛菡蹲在地上，仔細拿出給楊老師準備的紙錢香燭，笑中帶淚，“老師，我們真的可以登台演出了，很想讓你看到我們上台的樣子。”

    “老師，我妹妹也加入了樂團，學的是古琴，團長說她很有天分。”站在辛菡身邊的姑娘，拿著手帕，一點一點擦拭楊老師的照片，“妹妹說，她會成為優秀的演奏家。”

    “老師，我爸媽已經同意讓妹妹繼續去上高中，她們看到了我們演奏的視頻，相信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

    姑娘們圍在楊老師的墓前，你一句我一句，輕聲訴說近兩年來的改變，述說她們對楊老師的思念。

    元錦背著手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們，眉眼溫柔。

    姑娘們堅信，楊老師在天上看著她們，堅信她們的改變老師會知情。楊老師始終是她們努力的動力，是她們的再生父母，自己最多隻能算經紀人。

    省台的中秋晚會采用錄製的方式播出，民樂團的節目排在倒數第三。

    元錦為這次演出，專門設計了一套精美的漢服，交給合作的漢服作坊製作，頭飾則自己動手完成。彩排當天，姑娘們換上純白色的襦裙，戴上精心製作的頭飾，如仙女一般登上舞台。

    她站在台下，跟著導演一起看姑娘們的演奏表現，配合場務指揮她們，如何避免一直偷看鏡頭。

    從她接手民樂團到現在登台演出，前後共拍攝了60多支演奏視頻。可能是姑娘們一直跟她相處，不用擔心彈錯或者跟不上節奏，在拍攝時很少直接盯著鏡頭看。

    現在是在電視台彩排，她們深怕自己表現不好，看鏡頭的頻率非常高。

    第一輪拍到一半，導演不悅叫停，轉頭跟身邊的元錦說，“提醒她們一下，演出時不要總抬起頭看鏡頭，這樣拍出來的效果會很差。”

    元錦應聲走上舞台，拍了拍手，示意姑娘們都看著自己，不疾不徐出聲，“不要緊張，平時我給你們拍視頻時，你們怎表現今天就怎表現，有我在。”

    姑娘們紛紛抬起手，輕拍胸口。

    她們確實很緊張，學了好幾年，終於有機會登上中秋晚會的舞台。她們不想給楊老師丟臉，也不想讓樂團的口碑翻車。

    之前發布的演奏視頻，隨著官微粉絲增多民樂團的熱度變大，有不少網友質疑視頻，經過剪輯才有特別完美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