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璫雖喜殺人,卻遠不至於到了嗜殺成癮的地步。這幾年頭疼的毛病重了,殺念也重了許多。不知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從玉溪河逃出生天後他便發現自己染上一種奇怪的病,有時喜歡極致的靜,有時無法忍受稍微安靜些的環境,必須有雜音為伴。
玉溪峽一役他們戰得很慘烈,死得很恥辱。
滿羌守軍得知他們的突襲計劃,將他們逼入峽穀圍剿殆盡。
李璫不願投降,跳下懸崖,於玉溪河中沉浮了十三日,隻覺耳邊盡是金戈鐵馬的轟鳴聲,還有血肉撕裂、鼓角聲碎。殺人的欲望支撐著他活下來,而河水中的幻境由此伴隨他一生。
“敲錯了,這段是兩拍敲一次,你敲成了三拍。”
李璫今日難得肯走出廂房,頂著烈日去了東院北邊搭的戲台。
更為罕見的,他一改緋袍的鮮豔風格,穿了一身天水青的芙蓉緞,這是西南芙蓉城的特產。
雖然滿羌國滅,此等風尚仍然流行。一尺芙蓉緞麵值十兩,其中天水青的芙蓉緞更是有價無市,畢竟以前是滿羌皇室才能享受的貢品。
李璫從未召戲班上台演奏,他也不親至戲台聽他們演戲。因而戲台搭得十分簡陋,四方無帷簾遮布,李璫頭上係了鬥笠遮陽。
負水沒好氣地回頭瞪了他一眼:“我這就是兩拍,是你數快了!”可恨她站在烈日下敲了一上午,餓得饑腸轆轆。
得個音癡當老師,負水不知道一首《入陣曲》得多少時日才能學會。
到了申時三刻,二人幾乎練了整整一日,負水終於能夠熟練地敲響一首氣勢恢宏的《入陣曲》。
李璫很滿意,晚飯多了一道紅燒肉。
夜間,負水還得和沈淮七點燈守夜。
閑來無事時,李璫教了他一套拳法,打起來虎虎生威,小孩兒很喜歡,也不怕他了,日日跟在他屁股後麵“將軍將軍好將軍”地叫著。負水他們看著都覺得心煩,不知李璫為何如此受用,每次笑臉相迎,耐心教導。
“負水姐,將軍昨天又教了我幾招,特別威風,我打給你看!”
兒郎滿心歡喜地甩手擺腿,招式雖不大連貫,也算有模有樣。負水比沈淮七個頭高些,拿著火折子點燃廊上掛著的絹燈。末了還得抽空騰出手,替沈淮七熱烈鼓掌。
沈淮七年紀小,個子消瘦,負水想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沈淮七一聽連連擺手,撩開袍子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巋然不動。
“三思哥之前說了,你愛睡覺,若是以後守夜同你碰上,一定要留下來確保將軍安全。”沈淮七是個說話直接的性子。
負水不可置信地怒哼一聲,手指抵上少年的腦門:“我那是假寐懂嗎?要是刺行刺,我可出其不意,戰術懂不懂!”
沈淮七不以為然,揮手打掉在自己腦門上死命捅著的大力金剛指,委屈地揉了揉。嘴上仍然不肯認輸:“可是三思哥說了,你流口水了!”
氣得負水直直跺腳:“哪來的謠言!”她怎可能會流口水,一定是晚飯沒吃飽,夢的紅燒肘子太香了。
“那你今晚讓我留下,我監督你!”
負水坐在台階另一側,也沒回應他。兩人一左一右,穩如磐石,做了李璫廂房前的門神。
月色漸濃,蛙鳴蟬聲一點點安撫人心,子時夜寒,沈淮七將褂子蓋在負水身上,仔細檢查著邊角,確定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
退回到安全地帶,沈淮七才敢肆無忌憚地打量負水的睡容,小聲嘀咕著:“三思哥沒說錯,負水姐真的流口水!”
身後房門拉開,李璫披著外袍,腰間別著銀刀,身姿利落挺拔。
沈淮七暗叫大事不好,匆匆起身,正要為負水辯解。
李璫站在廊上,頭頂是搖曳閃爍的燭火,將他麵容割裂成光暗交織的兩麵,形容神色皆看不分明,隻能聽見他語氣中的嘲弄笑意。
“我看負水的水,是口水的水吧。”
沈淮七不知這話是對誰的,兀自將堆到嗓子眼的解釋又吞到肚子,也不敢接話。
將軍好像不是特別生氣哦。
李璫走下台階,腳步落在負水身側,袍邊擦著她的衣袂。
他垂眸看著地上之人睡姿猥瑣,表情可怖,口齒大張,晶瑩的絲線從嘴角邊緩緩滑落,引人發笑,卻是嘲笑。
“我看她改名叫做‘崔負涎’,名如其人,十分相襯。”說完,李璫似是十分滿意自己的取名才藝,得意洋洋地往院外行去。
沈淮七確認李璫走得遠遠的,趕緊搖醒了負水。他將剛才經過一五一十、言語與動作高度還原告知負水,她越聽神情越發凝重,雖然氣惱李璫嘲弄自己,也知是自己睡覺誤事。
她練銅鼓其實身體消耗特別大,府內如今人少,雜活篩減許多後日常事務還是安排得滿滿當當。白日累了,夜間她總是睡不夠。
“罷了,這事兒是我的錯,讓他取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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