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寧彧時的場景。
她被兵卒粗魯地推搡進一處高不見頂的大帳中,大帳擠滿了穿著紅色鎧甲的人,卻靜得可聞針落。當時隻有四五歲的她,即便仰著頭也看不全每個人的臉,隻聞得見濃鬱的血腥臭味,令人作嘔。
人群深處傳來一個高高在上的聲音:“你叫什名字?”
“你叫什名字?”她昂著腦袋大聲反問,緊接著睜大眼環顧四周,在烏泱泱的人群拚命尋找:“娘親,我娘親在哪?你們把我的娘親帶到哪去了?!”
一個高大的赤紅色身影分開人群,緩步到窈月的麵前,蹲下。那雙幽深且無波瀾的黑眸,反射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我叫寧彧,是你的舅舅,也是你娘親的哥哥。”
“舅舅?”她將信將疑地眨眨眼,“你能帶我去找娘親嗎?”
“當然,”寧彧眼的笑意微微明顯了些,“隻要你聽話。”
“我很聽話的。”
“你叫什名字?”
“窈月。”
“好,窈月,你想不想見你的父親?”m.
“父親?想的想的!”她的眼睛瞬時亮了起來,“父親終於來找我和娘親了?娘親現在是不是就和父親在一起?快,舅舅,快帶我去見他們!快啊!”說著,她就拽起寧彧,想讓他起身,趕緊帶著自己去找父母團聚。
卻不料,她手上拽了個空,一時失了重心便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寧彧沒有扶她,隻是獨自起身,身上的紅色鎧甲發出冰冷又沉悶的撞擊聲。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她,銳利如箭矢的眼神,沒有半分笑意。
“窈月,忘了舅舅說的話嗎?”
撲麵而來的威壓令她手腳發軟,牙齒打顫:“舅舅……”
“記住,你要聽話。”
她瑟縮了一下,然後抬眼望著麵前如同山一樣高大的赤紅色,諾諾點頭:“我、我會聽話的。”
之後,她聽話地以“張越”的身份進入桐陵監視她的父親張遜,十年後又聽話地以“張越”的身份進入國子監接近鄭修和裴濯……
“砰!”
窈月用力地合上麵前的窗戶,隔斷了那片令她心驚膽寒的赤紅色。
“我冷。”她低著頭,渾身發顫,的確是一副冷得不行的模樣。
“來。”裴濯不知從哪摸出個暖爐,放進窈月的手,又扶著她在床邊坐下,將厚實的被褥一層又一層地裹在她身上。
窈月驀地抬頭,突兀地開口:“你來岐國,是為了對付他?”
裴濯仿佛沒有聽見窈月的問話,緊了緊她身上的被褥:“還冷嗎?”
“他雖是個殺神武夫,但腦子並不差,”窈月停了停,加重了語氣,“不比你差。”
裴濯依舊沒有接話:“我去把外頭的炭火生旺些。”
窈月急了,一把扯住要往外走的裴濯的衣角:“我沒說笑。整個北岐,除了侍奉鬼神不插手人間事的國巫,每個人都懼他,連北岐的皇帝都不敢對他不敬……哪怕是當年你爹裴太尉還掌兵時,都沒能勝過他……就算有人膽大包天肯和你一起謀事,可他們是有法子能自保的,你……”
“你在擔心什?”裴濯回頭,如有實質的目光凝在窈月的臉上。
窈月的臉瞬時發燙:“我……”她別過臉,將“擔心你會死”五個字咽了下去,然後語氣生硬地重新吐字:“我擔心你惹火上身,就幫不上我救娘親了。”
“放心,我不會食言。定助你與令堂團聚。”
窈月含糊地應了一聲,又結巴道:“那個……我、我不冷了。你、你腿腳不好,趕緊坐下歇歇吧。”但不知是窈月拉扯時的力氣太大,還是裴濯本身的腿腳真不行,她拉扯衣角的手收回來的同時,裴濯也跟著一起倒了過來。
窈月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就忽的眼前一黑,身上一沉,背後一撞,等她回過神時,裴濯的鼻子就已經戳到她臉上了。
她腦子一片空白,不敢亂動,也不敢隨意開合嘴唇說話,就怕嘴唇動得稍微大些,就碰到裴濯了,隻能從嗓子眼捏出蚊子似的聲音:“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本以為把裴濯弄得如此尷尬狼狽,他即便不明著發火生氣,也會冷著臉,沒想到他隻是愣了一瞬,然後側著頭笑了起來。
窈月被裴濯的笑搞得萬分莫名。他在笑什?笑她丟臉出醜的樣子,還是笑他有個丟臉出醜的弟子?
窈月越想越憋悶,看來這輩子定是要被自己給蠢死了。算了算了,都這副窘境了,再怎樣也不會更糟了。
窈月盯著車頂默默吸了兩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鎮定自若:“先生……夫子……您……您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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