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隋川隻好又擔任起車夫的職責。
容穆朝商辭晝揮了揮手:“陛下, 別忘了我和你說的事,我等你啊。”
商辭晝看了他一眼,沒回話, 隻嘴中低低喝了一聲烏追,調轉馬頭朝宮門的方向而去了。
李隋川任勞任怨的跟在皇帝身後善後, 路過容穆的時候還拱手道:“容公子,後會有期。”
容穆笑著看他, “少將軍,你不是陛下的伴讀嗎?想來東宮沒少來,你要來逛也可以, 我隨時恭候。”
李隋川心下一動, 正要回禮, 就聽容穆接著道:“還有, 那些事兒不要偷偷摸摸的做了, 你要想知道我是誰,隻管親自來問我,隻是我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怕是不能滿足將軍所有的疑惑。”
李隋川背後一悚,“……誰和你說的。”
容穆將手伸進寬大的袖口,“別管誰和我說的, 我隻是告訴你, 我雖身份不高,但也不愛背地那一套, 最是身無一物之人,有時候最不受束縛, 今日我在大商為陛下所用, 明.日.逼急了我可能就不在了。”
李隋川雖高坐在馬車上, 但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並沒有比眼前的人高多少,相反,還有一種莫名的被反手拿捏住的感覺。
更有一種……就算是陛下在這,也拿容穆沒辦法的感覺。
對於這個人,陛下殺不了,他也下不了手,明知道一身謎團,還甘之若飴的在他身邊環繞,就像在懸崖邊繞著走,永遠不知道下一腳踩進的是深淵還是平路。
“你……隻要不做對大商有害的事情,陛下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陛下登基多年,我從未見過他對誰這寬容過,還有這東宮,陛下雖不常回來,但也絕不允許有人染指,對容公子,陛下可謂是寬容至極,你該珍惜。”
容穆看著李隋川複雜的麵部表情,嗓音清脆道:“那少將軍代我謝謝陛下,我脾氣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回頭對搞事的人微笑,要是脾氣不好,恐怕早不和你們玩了。”
李隋川暗地吸了一口涼氣,容穆如此言語行事,想來平日在陛下麵前就不加收斂,這樣放肆任性,陛下卻從未出手懲治……他李隋川夾在中間外不是人,這等難纏人物,還是留給陛下親自來應付算了。
容穆笑盈盈的看著離開的馬車:“李將軍慢走——”
送完兩尊大佛,容穆才伸了個懶腰,他手叉在細細的腰帶處,抬頭看了一眼略顯陳舊的牌匾。
“東……宮。”
繁華之地也總有門庭冷落的一天,失了帝王之愛,再好的府邸都沒了精神氣。
容穆看著東叔還望著商辭晝離開的地方,不由得心內起了一陣波瀾。
東叔得有六七十了吧……放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高壽之人。
商辭晝但凡回頭看看,就知道不是沒有人站在原地等他,隻是這些年來,他卻硬生生將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樣。
容穆將飛到身前的長發撥弄到身後,站在東宮寬大的牌匾下喊道:“東叔,別看了,回家吧。”
東叔恍惚回身,看見少年麵帶溫柔神色,“陛下對我還有那點興趣,我在東宮,他就一定會來找我,這東宮多年來不曾打開正門,但隻要開了一次,後麵就有無數次再打開的機會。”
東叔麵色動容的朝容穆跪下,行了一個正禮。
“容公子是陛下親自帶回來的人,老奴就要將您當做小主子看待,萬不會虧待您,容公子盡可安心。”
容穆伸手扶起他:“客氣了。陛下不許我住主殿,還勞煩東叔給我找一間偏殿,最好能靠近你剛才說的玉湖……明白了嗎?”
東叔詫異:“玉湖邊蛙聲聒噪,蚊蟲也多,公子為何……”
容穆“欸”了一聲:“青蛙不要緊,蚊子可以熏香祛離,我就喜歡有水的地方,勞煩東叔替我收拾了。”
東叔隻好點了點頭,頷首走在前麵,身旁有一府衛低聲道:“劉伯,我記得玉湖邊有一小樓,名叫亭枝闕,隻是亭枝闕好像被陛下鎖了……”
劉東腳下一頓,回頭看了眼圍著花缸轉悠的少年,突然問道:“阿風,我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你幫我仔細瞧瞧,這位公子帶了一朵什花來東宮。”
名叫阿風的府衛看著碧絳雪好一陣思索,才啪的拍了一下手,“我想起來了劉伯!這位公子帶著是一朵蓮花!好多年都沒見著了!”
劉東瞳孔一晃,朝滿身新鮮感的容穆看去,後者察覺視線朝他俊俏一笑,郎朗少年模樣。
“可是玉湖邊也不讓住?”
劉東老臉上逐漸浮出一個慈善的笑意來。
“不不,是老奴年紀大了,見公子這般神仙容顏覺得麵善……玉湖邊有一二層小樓,名為亭枝闕,是陛下當年親自題字,周遭風景是東宮頭一好,公子若是願意,老奴就安排公子住在這樓閣麵?”
容穆當然願意,“全看您的安排。”
阿風目瞪口呆,但也隻好按著劉東的意思去辦。東宮有些陰森,但府燈一盞盞點起,還是能看出當日的繁榮富貴。
容穆不知何時走在了東叔前頭,他還未察覺到,自己高興起來連周遭的風都變得溫柔繾綣,卷著飛葉在空中畫了個圈,往玉湖處去了。
東宮上下重新活動了起來,容穆看著他人忙碌收拾,貼著自己的大蓮缸乖巧的坐在木階上。
明日要怎吃露水呢……商辭晝會不會回來啊,兩個人睡了這一段時日,乍一分開,那三貞九烈的暴君指不定怎高興。
容穆摸了摸碧絳雪的葉子,又在想烏追跑那快,自己還在這收拾床鋪,商辭晝恐怕早已經在龍床上躺平了。
可惡啊!
東叔拿著火折子,提起衣擺走上亭枝闕的樓閣,他垂下眼皮,默默的將這的燈一盞盞點亮,隨著燈光燃燒之處,樓閣上的風景一一浮現出來。
牆壁上的掛畫,紅木床的精雕,紗簾,擺件,寬大的屏風,逐漸朦朦朧朧掛上了一層柔光。
東叔俯下身子,將床鋪拍了拍,拿起繡花小被走到窗邊伸抖,眼神不經意間就瞧見玉湖上飄起了一層薄霧,蛙鳴聲不知道什時候安靜了下來,隻有三兩隻夜宿的蜻蜓聞著味兒飛過玉湖,正停在那少年伸出的指尖。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東叔回過神來,嘴唇顫抖,心知自己今日做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決定,開了這亭枝闕。
他活了一把老骨頭,這個年紀什該經曆的事情都經過了,近些年越發迷糊,但他總是相信人在暮年,能察覺到別人察覺不到的東西。
這位方才在東宮門前初見的容公子,從行事性情到神態舉止,實在是太像一個麵容模糊的小故人。
他回身,火折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彎曲的線。
凡光所照之處,入眼皆是菡萏。
“太子殿下……陛下,多年過去,您可還記得當年親手布置的亭枝闕嗎?”
護國寺大殿有一盞長明燈,終年不滅,身穿暗黃色袈裟的僧人自佛像後走出,過了道隱門,就看見了後殿的人。
“為何又去了那。”僧人道。
憐玉眼睫濕漉,半晌捏緊了拳頭砸了一下池邊的石台,然後才比劃起了雙手。
[神棍,我心中苦悶,放不下他。]
僧人看外表隻有三十多歲,法相莊嚴,眼眸中閃過悲憫,“放不下又如何,有人比你更放不下。”
憐玉竟然真是一個啞巴,他吸了一口氣又道。
[他當皇帝舒服著呢!我今日去,竟然發現他放人進了東宮,還住進了亭枝闕!我本想直接取那人性命,他竟還護著對方,可惡至極!]
僧人微微動了動眼睛,看見憐玉憤恨比劃,手都出了殘影。
[前段日子隻聽說他新納了寵君,這又是一個誰?我心中為主人不平,於是吹了半曲‘一蓮在水’。]
僧人轉動佛珠的手指一頓:“不是叮囑過你,不要在陛下身邊吹這首曲子?”
憐玉:[就是因為你不讓吹我才要吹,他果不其然神魂不穩吐了口血,哈!恐怕這會還心口劇痛呢!]
憫空沉默半晌,緩緩歎了一口氣,他走上前,將幹淨帕子遞給憐玉。
“我知道你忠心護主,但陛下已不記得當年事,何必再多加為難?不如放過彼此。”
憐玉情緒驀地激動了起來,他側過半張臉,那額側竟然浮現起了幾片未褪去的紅色魚鱗。
[放過彼此?那誰放過我的主人?他出身尊貴好不容易才從南代王蓮中修出人形,就被那不識貨的老東西當戰利品送給了敵國太子!一朵花本就嬌嫩,身在異國他鄉萬般不適,還要辛苦隱瞞身份!後來與敵國太子互通心意青梅竹馬,又為他做了多少事情,那暴君審美迷惑宛如色盲,就連黑甲衛的服製都是主人親自幫著挑選的!]
憫空轉動佛珠:“莫要動殺氣,殺性一起,你的主人不在,誰都救不了你了。”
這句話效果立竿見影,憐玉渾身凝滯,恨恨的抹了一把眼睛。
[我寧願當初從未接過主人的施舍,隻當那渾濁池水的一條凡世錦鯉!]
憫空歎了一聲:“因果流轉,他生來靈物,予你一片本體花葉吞吃,催你生出靈智,就是你們主仆之間的緣分,事已至此,看開些吧。”
憐玉忍不住喉中發出一聲嘶啞的哽咽。
[若是他在……若是他在,我還怕藏不住魚鱗?還怕說不出話來?憫空,你實話告訴我,你當初與商辭晝的約定,到底算不算得數?主人到底還能不能回來?你告訴我!]
憫空看了看他,轉身遙望天邊,烏雲蔽月,今夜有雨。
雨通萬物,潤植養靈。
花季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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