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同時風中淩亂了。
終歸是老徐多吃了幾袋鹽,什大風大浪的場麵都見過,很快鎮定下來,斂了斂白胡須,對著秦嘉守也一模一樣地拱手作了個揖:“原來是太師祖公,失敬,失敬。”
秦嘉守忙去攙他:“老人家,不用行這大的禮,我當不起。”
老徐肅然道:“要的,要的。太師祖這多年,從沒給我們帶過太師祖公回來,今年頭一回見到,想必您肯定有什獨到之處。”
秦嘉守謙虛說:“過獎了。”
老徐今天非常忙碌,說不了幾句話,就被人叫去主持局麵。
等他走後,秦嘉守責怪我:“你怎不早點告訴我,是你師門的人辦婚禮?我還以為隻是普通老朋友……那我今天算不算是見長輩了?不對,”他混亂中又帶著點焦慮,“說起來應該是見晚輩,那我是不是還得給你的徒子徒孫們包個見麵禮?你事先沒有跟我通個氣,我完全沒準備。包多少合適,附近能買到紅封嗎?”
我樂了:“你還真把老徐的話當一回事啊?”
“那不然呢?”
“不要緊張,老徐跟我們開玩笑呢,他就那個人,越老越不正經。”我說,“我可沒有師門這種東西。很多年前,我偶然間幫別人帶過一陣徒弟,時間不長,可能就一年半載的,那孩子嘴甜,也喊我一聲師父。後來他長大了收徒弟,徒弟又收徒孫,他們自己摸爬滾打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老徐後來80年代辦武校,也是他自己腦子活絡,東奔西走弄出來的。我這個名義上的太師祖,一點忙都沒幫上,反而憑借著這點微薄的情分在武校弄了個糊口的工作。你別看他現在一口一個‘太師祖’,以前他當我上級的時候,扣我獎金的時候那叫一個穩準狠,從來不提我是他太師祖。”
想起這一茬我就生氣,我記仇得很。
我接著囑咐他:“別說給小輩的見麵禮,你連結婚的隨禮都別給,待會兒進去直接坐下什都別管。我們倆隻出我一份隨禮就行。”
秦嘉守遲疑說:“這不合禮數吧?按照我們a城的習俗,結了婚的才能算一家,出一份隨禮;沒結婚就得隨兩份。”
我挽上他的胳膊,說:“怎的,我要是說已經結婚了,難道他們還要當場檢查我們的結婚證嗎?”
秦嘉守霎時間眼睛亮亮的,附身在我額頭親了一口。親完,他自己不好意思地先笑了,說:“那就聽你的。”
我們親密地挽著手往禮堂走,就像一對再普通不過、一起來赴宴的新婚夫妻。
禮堂是以前排練和演出的地方,舞台下麵是一片空曠的水泥地,有演出的時候把長條板凳一列列排好,就是觀眾席;平時把凳子疊起來放到一邊,就是練功的教學場地。偶爾街坊鄰居要擺婚宴,就打開大門借給他們用。老徐會創收,場地免費借,但是大圓桌子和板凳要收租借費,還讓學生們排了幾個喜慶的節目,供辦婚事的人家挑選。
辦完一場婚事,全校師生的夥食就能改善幾天。
我正在回憶往事,聽見秦嘉守突然問道:“我真的是你第一個帶回來的男人?”
“我記不清了,不過老徐說是,那就是了。”我如實回答說,“他雖然年紀大了,但是腦子還算清楚。”
秦嘉守沒有說話,嘴角已經繃不住了,瘋狂上揚。
“有這高興嗎?”我逗他說,“這又不是什了不起的身份。”
李韻帶他第一次公開亮相那天,都沒見他這得意忘形。
他挽著我的胳膊,一步步踏上鋪著紅毯的台階,目不斜視地說:“我就是高興。”
流水席很實在,裝菜都用大碗大盆大盤子,不像城酒店那樣搞“留白”的擺盤藝術,都堆到冒尖。
我吃得很痛快。秦嘉守也沒什架子,國賓館的高端宴請吃得,鬧鬧哄哄的流水席也吃得。
吃到差不多了,我們合計了一下,早點清點完我留在倉庫的東西,抓緊時間下午說不定還能去嵩山玩一趟。於是我找到了老徐,問他討倉庫的鑰匙。
老徐忙著招呼客人,從兜摸出一串鑰匙,取下其中一枚給我:“勤學樓一樓,右起第一間,你的東西都用塑料布蓋著呢。你自己去收拾吧,有用的拿走,沒用的留那,回頭我找收破爛的處理掉。——唉呀,董大姐,你重孫都這大了!”
我不便過多打擾他,拿了鑰匙,就和秦嘉守往倉庫去。
這是一間閑置教室改的倉庫,課桌都已經搬走了,空出來的場地堆著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開門進去,最奪人眼球的是放在中間的一麵大鼓,鼓麵直徑估計有一米五。走近一看,鼓皮破了巴掌長的一個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年生源凋零,這個破鼓就丟在倉庫沒有修。
鼓的左邊立了幾個木櫃子,玻璃櫥堆著一些二胡、宣傳冊、榮譽獎章、演出照片等雜物,右邊是幾列衣架,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演出服,從防塵袋上的灰塵厚度判斷,也是很久沒有用過了。
我在倉庫的角落找到了一堆蓋著塑料布的東西,跟秦嘉守合力把塑料布揭了下來。
揚起的灰嗆得我們倆一陣咳嗽。
塵埃落定,秦嘉守笑道:“我還以為是什寶貝,就這些?”
一台皮帶都老化斷裂的腳踏縫紉機,一個大屁|股的黑白電視機,一隻鎖扣鏽跡斑斑的皮箱,一把塑料外殼的暖水壺,兩隻搪瓷臉盆,一個掉漆的搪瓷茶缸……皮箱打開,是幾件笨重的棉衣。
盡是些破爛玩意兒。
我也無語了。我恍惚記得,30年前我離開武校的時候已經把能丟的破爛都丟了,隻留了一些值錢的、又不方便帶去a城的大件,以及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以防有一天突然回來生活。
現在看起來,這堆東西一文不值了。虧得老徐替我保存了這多年。
我一樣一樣把這些東西翻檢過去,連暖水壺的塞子都打開來看了,確實沒有藏著首飾或者黃金。
看來2005年的我和2035年的我,都是一個樸素的無產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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