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巷在京城西南,緊挨著長樂大街,名曰巷,實際卻是條東西向的寬敞大街,長三,寬約兩丈,卻隻有一戶宅子,那便是大陳朝赫赫有名的齊國公府。
沒幾日便過年了,宮宮外忙著祭灶備年,雖風急雪密,路上行人車馬依舊紛紛,叫賣聲、招呼聲不絕於耳,駙馬巷卻安靜得如同深山遠林,不見半個人影,隻聽得風雪蕭蕭。
常樂看著地上那沒及小腿的雪,正要叫人來趕緊掃出條道來,忽見皇上抬腳上前,忙跟上前去,“皇上,您慢點兒,老奴扶著您!”
“別過來!”皇帝沒有回頭,聲音順著風遠遠地送到了身後。
常樂一愣,抬起的腳又急忙縮了回去。眼看皇上越走越遠,他急忙吩咐護衛太監守著巷子兩頭,自己則撩起袍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
陳景瑜越走越快,他隻想一個人靜一靜,拋開那些紛繁複雜的奏章政務,扔下所謂的家國天下,獨自一人,清淨一回。
按說他是一國之君,皇城至高無上的主人,可偌大的皇宮內,他卻找不出一個能讓他靜下心的地方,仁壽宮不能,毓秀宮,也不能了。
他坐在馬車中漫無目的地閑逛,腦中不時閃過柔妃那驚恐畏懼的眼神,等醒過神來時,駙馬巷幾個字已經脫口而出,接著,他便見到常樂那張驚愕的臉。
他突然想笑,不就是一處荒園,至於讓他們慌成那樣,若真像傳言所說,那陰魂不散,那他就更要去看看。
活著的時候是他的手下敗將,死了成了鬼又能奈他何!
曾經威嚴氣派的齊國公府果然一派頹像,門口的石獅一隻不知去向,另一隻剩了半截兒,孤零零地臥在雪上。階上落滿積雪,朱漆大門緊閉,漆麵斑駁,鈕釘暗淡,頂上的鎏金牌匾更是不見蹤影,隻剩了空洞洞的門頭,既突兀又醜陋。
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審視著自己的傑作,自得又意滿,連日來的壓抑與憤懣也頓時一掃而空,可很快,他又有絲絲遺憾,齊國公若能安分守己,早些上交兵權,抑或是好好管教自己的兒子,也許,他與阿然就不是如今這樣的結局了。
可惜,在權利和欲望麵前,沒人能抵抗得了。
他踏上台階,腳下沙沙作響,常樂見了,連忙喘著粗氣出聲示警,“陛下!不可!”
腳邊突然旋起一陣風,卷著地上的雪花騰空而起在他周圍上下飛舞,他冷笑一聲,推門的手卻縮了回來,轉頭吩咐常樂,“你來!”
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迎麵卻又是一陣狂風,呼嘯著從他耳邊吹過,鼓起他的兜帽,吹起他的發絲,脖間頓時一片冰涼。
常樂擋在他身前,聲音發顫,兩腿更是抖如篩糠,“陛,陛下!”
他拉起兜帽,一把將人推開。
繞過影壁,入眼一片潔白,雕欄玉砌不在,隻剩滿園斷壁殘垣,樹死,人不在。
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白有些刺眼,連忙轉身,“回宮!”
大門重新合上,斷牆後,一人倚牆而立,身子佝僂,兩腿崎嶇,一張被火燒得看不出五官的臉扭曲又陰森。
等了那久,籌備了那久,隻差一步,最後一步,卻還是功虧一簣!
千之外,安然一行人也終於停下了腳步。
此處名喚龍頭山,地處玉山縣東南四十,乃是前往浙東的必經之路,早年間這一帶常有山匪出沒,搶劫商賈,掠村劫寨,百姓深受其害。後來,朝廷在廣信設衛所,為了剿滅山匪,衛所官兵幹脆放火燒山,將從北到南十幾的山頭統統燒了個幹淨,雖殃及了不少百姓,可從那以後再沒山匪敢在此落腳。“
山匪不在了,他們藏身的石屋石洞卻還留著,正好給他們一個暫時的棲身之處。
一到山上,眾人就將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幹淨,衣也不穿,便匆匆套上“新衣”,你瞅瞅我,我摸摸你,忽然都傻笑了起來。
“爹,您穿上這身真像趙秀才他爹,趙大老爺!”
“真的?”漢子的臉有些紅,嘴卻忍不住咧了開來,學著趙老爺的模樣,背起手挺直了胸膛,“怎樣?這樣是不是更像了?”
“像!像!爹您等等,您穿我這鞋,趙大老爺可不會穿草窩子!”
漢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又看了看兒子腳上半新的布鞋,搖頭,“不用,爹這草窩子暖和!”
“哎呦,你快把鞋拔上,好好地鞋叫你給你糟蹋了!”
“還有,我跟你說,這鞋隻準你這兩日穿,等上路了,你還穿草窩子!”
“知道了!您都說了八百回了!”
“豆哥,我這襖子有些長,要不,我跟你換換?”
“行,你先來試試!”
“陶子,你快來看看,我這衣裳是不是破了個洞?”
“六叔您別急,我來瞧瞧,沒事,您脫下來,一會兒讓錢嬸子給您縫兩針就好了!一準兒看不出來!”
“哎,哎!”老頭一臉心疼,卻依舊舍不得脫下。
春芽衝進屋時,看著滿屋子光身子的大老爺們,沒有半點不自在,“別顯擺了,快來跟我殺豬!”
一聽殺豬,男人們也顧不上捂身子了,抓起地上的舊衣裳就往外衝。
萬萬沒想到,他們不光有新衣裳穿,還能有肉吃!
對安然來說,剿匪不光能練她的“兵”,還能得到養“兵”的銀。可從山匪那搶來的金銀米糧再多,也架不住那多人,那多張嘴!
開始時,他們還能一天兩頓的白米大肉,後來,流民越來越多,銀子也越用越少,大米換成了雜糧,肉徹底沒了蹤影,他們卻依舊吃得開心,也還願意跟著她。
是以,於縣令的贖金一到,安然便立刻吩咐陳貴去給大夥兒買衣買鞋,大米要有,肉更要有!
兩頭一百多斤的黑豬被五花大綁扔在了地上,嘴嗷嗷地叫喚著,身子不停掙紮。十幾個孩子圍在四周,他們中的大多數還沒吃過豬肉,卻常聽大人吹噓那美妙的滋味,雖然他們自己也隻是道聽途說,卻依舊擋不住他們對肉的熱切憧憬,甚至,將它想得更加美好。
豬還沒死,地上卻淌了一地的口水。
女人們燒起了熱水,男人們架起了木台,雪白的尖刀噌噌響,噗呲一聲沒入豬頸,鮮紅的血頓時噴湧而出,順著豬頭滴入盆中,四周立即響起一片驚呼,枯寂荒涼的山頭頓時熱鬧了起來。
安然遠遠站在一邊,看著大人們說笑,孩子們打鬧,雖依舊麵無表情,一向冷硬的臉龐卻漸漸柔和了起來。
陳恪一進院子,便見到安然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淺笑,心也跟著漏了一拍。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