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這孩子做什？沒了眼睛,  也就一身血肉，不值什。”

    “噢，好像聽到他喊哥哥了,  季凜,  難道你是他哥哥？”有人詫異。

    季凜沉默。即使他不願讓這些人知道他和弟弟之間門的關係,  也說不出否認的話。

    “看來是了。”

    “難怪你要做這個主刀的人。”

    “果然自己動手要放心一些。”

    他們說著說著笑起來，本來想將這兩人一起解決，想到季凜那一手神乎其技的雕工，又覺得有些意思,  以後說不定還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最終鬆了口：“那就帶回去吧,  死了可不歸我們管”

    季凜將季淩微抱起來，想把他帶回家。他會想別的辦法讓弟弟看見,  弟弟的眼睛，他也會找回來。

    空洞的、充血的眼眶,  像無底的深淵。

    注視著他。

    仍然信任他。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刻在骨骼、血肉、靈魂。

    他會讓所有參與者、受益者付出代價，十倍百倍。

    季凜動作極輕,  抱著季淩微，正要離開,  忽然被叫住——

    “等等！”

    “讓你走了嗎？”

    季淩微被劃傷的手臂泛起極淡的白光，眾目睽睽之下,  那道傷口自行長好,  連疤痕都沒留下。

    大概是因為眼睛被奪走，引發了身體的恢複本能，他的雙目也散發著白光,  但缺失的眼球無法瞬息長好，變成一種無比難耐的痛癢。

    “哥哥…”

    季淩微過於年幼，聲音微弱,  感官都被痛覺占據，對外界發生的一切不太敏銳。

    但他被人拎起來，還是有感覺的。

    一隻冰冷粗糲的大手將他從季凜懷奪走，拎著他的脖子，把他提起來晃了晃，像屠宰場的人稱量動物。

    麻醉劑對痛覺的抑製效果已經消失，但他身體的行動能力還沒恢複。季淩微毫無反抗之力，被拎起來之後，鮮血從空洞的眼眶流出，地麵血痕斑駁。

    “特殊體質？”

    “再割一刀試試。”

    他們笑起來，仿佛發現了什新奇的寶貝。

    既然是試驗，自然沒有留情的餘地。

    新割出的傷口極深，幾乎可以看見白骨。

    季淩微的雙眼傷得太重，觸動了靈魂本質，難以複原，手臂隻是簡單的皮肉傷，很快就痊愈了。

    “又長好了。”

    “看來真是特殊體質。”

    “他會不會再長一雙眼睛出來？”

    “留著看看，真長出來還能再賣一次”

    季淩微所有的感觀都被痛覺侵占，不止眼睛，全身都在發燙，似乎連血液都燃燒起來。

    某些特質在這種極度痛苦的過程中開始複蘇，那是一種極致純淨的力量，浩蕩熾盛，如同日光。

    他的身體太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這樣強大的力量，許多地方開始滲血，整個人像破碎的瓷器，又在這種力量的支撐下複原。

    這個過程堪稱世間門最極致的酷刑，季淩微從未如此痛苦過，光焰自內而生，一寸寸灼燒，整個人像被撕碎，燒成灰燼，破碎的骨肉又新生，再焚毀，反反複複，永無止境。

    即使季淩微經曆過這樣的痛苦，在記憶回溯的過程中再重複一遍，也覺得十分難耐，最終意識脫離身體，以第三視角，看著地牢的一切——

    季凜已經解下了蒙眼的布條，他還年少，至多十三四歲，眉目清冷，五官與季淩微有幾分相似。

    季凜長得更像父親一些，是一種冰冷的、極鋒利的俊美，讓人一見難忘。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又像蒙著一層霧，竟像要落淚。

    季淩微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他落淚的樣子。此時，他卻看到了少年時的季凜最為脆弱的樣子。

    鴉青色睫毛垂落，浸潤水汽，微有些潮濕，漆黑的眼瞳燃起仇恨的火焰，又被層層壓下，封在堅冰之中，不可傾瀉。

    冰與火交織，將淬煉出世間門最堅硬、最鋒利的刃，也是無上的殺戮利器。

    他手中那柄普通的黑色刻刀，未來會有一個震徹諸天、令無數人膽戰心驚的名字——止殺。

    以殺止殺，不外如是。

    “季凜，你還不滾？”

    “想永遠留在這，也不是不行”

    他們已經不打算將季淩微放出去了，轉而開始嫌季凜留在這太礙事。

    怪談沒有信譽，季凜心知肚明。

    他脊背挺直，即使嚐到滿口血腥氣，也一點點也咽下去，那雙握刀的手，止不住地輕顫。

    季凜閉了閉眼睛，一切情緒斂去，冰冷漠然，不像一個活人，反而像一把好用的刀，聲音微啞：“我很快就走。”

    “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諸位隨時傳召。”

    “那就滾吧。”長老們隨意打發了他，像季凜這樣的季家分支，能為主支做事是他的榮幸。

    他們並不把他放在眼，哪怕季凜有點價值。這樣的廢物，族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死多少都無所謂。

    季氏一族或多或少有些非人特征，怪談傳播範圍越廣，實力越強，能進地牢的季家人，都是較為強大的怪談，麵目詭異，氣質陰冷，看一眼就令人心生不適。

    這幾人的長相季淩微沒去記，他們應該都已經死了。當他是一隻小雞崽的時候，季凜將他放在衣服口袋，帶他去殺季家的人。

    準確來說，應該是斬草除根。老宅的季家人被季凜徹底抹去，連存在的痕跡都消失了。

    怪談比較特殊，隻要存在就不會死去。除非被徹底遺忘。季凜像老農收割韭菜一樣，定期清理季家複蘇的怪談。

    他分明有徹底解決的方法，大概是不願讓他們死得太輕易，才這樣迂回，將季家人殺了一次又一次。或是想等季淩微長大，帶他一起做完這件事。

    季淩微再憶起與季凜相處的細節，心中澀然。進入噩夢空間門之前，他曾有一段平靜祥和的生活，原本覺得十分尋常，現在想來，每一天都來之不易。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季凜獨自將風雨抵擋在外。在危機四伏的怪談世界，從一個沒有特殊能力的少年，成長到如今的地步，不知道經曆了多少坎坷。

    這一天是最關鍵的轉折點，也是不幸的起源。季家人想將眼睛拿去和人交易，找來季凜主刀，引出特殊體質，季淩微被推進更深的地獄。

    這的確不是什好回憶，季凜應該覺醒了某種能力，使他遺忘了舊事。季淩微理解他的做法，如果他一直記得這些，沒法好好生活下去。

    季凜心中勢必十分煎熬，比他痛苦得多。

    他想見季凜，他從來不怪季凜。

    易地而處，他不一定比季凜做得更好。

    如果他的眼睛注定要被人取走，由季凜做這個主刀的人，反而更令他安心。

    重新回憶起幼時的事，季凜動刀的時候，他的確害怕，但季凜的存在，使他心中多了些蘊藉。

    他始終相信，季凜是來救他的。

    也相信季凜一定會將他救出去。

    【溫馨的回憶】已經到了使用時限，季淩微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大致也能猜到。

    季凜重新回到這，舉起屠刀，將季家人殺得零落，再送他去其他世界，改了他的名字，為他重造身份，讓他平安長大。

    每個人的記憶就像一片海，以往季淩微記憶的源頭一片漆黑，現在最開始的那片海中卻亮起一盞血色的燈。

    燈影猩紅，泛著血色。

    卻莫名有種溫暖的感覺。

    這一點亮光隻照見了小片區域，很快就會從回憶之中脫離，季淩微注視著季凜的背影——

    地牢中，少年拾級而上，脊背挺直，手中握著一柄漆黑短刀，手指蒼白，刃尖殘留一道血線，眼中漫起血色，像怪物突生的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