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小宮人瞥眼見淩池盡有意用藥,便恭敬地捧著托盤,高高奉上藥膳,淩池盡聽完不置一言,沉默著取下琉璃碗與玉金湯匙,開始服藥。
他用得不疾不徐,那藥膳苦比黃連,可他喝得麵不改色,姿態自發地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矜貴。一碗服用下來,他唇邊連一絲多餘的湯漬都沒有。
用畢,他從腰邊隨手取下一塊溫滑的美玉。
那穿過玉身的軟細絲線,此刻服帖地勾勒著淩池盡明晰的手,於他指尖繃直、複又穿過他指節間隙,一烏一白,對比清明,稱得他手指修長無比。
這樣上等的佳物,淩池盡也並未多看它一眼,不帶情緒地扔在小宮人的托盤上,淡淡道:“給她。”
又折回來拿落下的香囊抽繩的音翎靈,甫一踏入堂內,便問羅漢床旁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太子殿下,是奴才的疏漏,奴才……”
小宮人還未說道完,便對上音翎靈的視線,一瞬間酥麻的疙瘩爬了個滿背,額上細密的冷汗直冒。
多說多錯、莫失分寸這八個字,不隻是寸大公公常所予他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公公的教養之言,而真真乃傳世俗語。
這不,他隻多問一句,這下連淩池盡是太子都透露給了外人。
小宮人回頭看淩池盡,這位曾作世子時,便以暴戾所聞名的太子殿下卻闔上了眼,仿佛並無多說、在乎的意思。
於是他雙股戰戰不止地,將那塊玉捧起,走過去呈給音翎靈。
對方見著他的麵孔,也是一愣。
三言兩語下來,音翎靈卻若有所思般,婉拒了他手中那塊潤澤、漂亮的溫玉。
淩池盡也喜歡吃那一家的豐收太餅子?
不愧和淩仰深是淩姓一脈的堂兄弟。
一番旁聽下來,淩池盡似乎倒是不願欠人家的,睜眼淡淡道:“姑娘所需是何?”
正盤算著如何與他攀扯上幾句的音翎靈,聽見這道聲音,心中的喜差點兒上了眉梢,卻也生生地按捺住了,裝模作樣地驚作才知道他便是太子,行了禮,才道:“小女本意不在賣任何人情,隻是太子殿下舍恩,施意如此,小女承蒙您的恩澤,便鬥膽……”
“說。”意料中的,淩池盡還似她記憶中一般模樣,是個十分不願與人繞彎攀談的人。
於是她蓮步輕移,身態多姿——就算對方看她的眼神似乎些微露出點不耐,她嬌貴羸弱難禁風的身子,也不允許她正常走路。
走近了一些,她又行禮道:“是這般情況,小女與一位故人鬧了些不愉,且久而久之無甚來往下,芥蒂轉深,終成難以逾越的鴻溝。聽聞他現在做了禦將,小女想挽回一二,便日日往禦將台投信,隻想著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個聯係、彌補的道徑。但也隻可惜……每每投信上去,他不是冷漠至寥然幾筆、便是並不予以半分理會。草民淺薄,隻聞道,禦字打頭的官人,皆隸屬天家聖人,太子您貴為儲君,不知殿下知之一二……?故人乃音姓。”
不知什緣故,分明音翎靈愈近,那陣淡鬱的香氣愈加濃烈,但淩池盡並未有先前那般難以靜心療愈,反而舒緩了些許。
似乎感覺到奇怪,他抬眸,目光落在音翎靈略顯出關切的麵龐上,像是在細細端詳,又像是在兀自思忖著什。
人活絡了,神思得以正常運轉思慮,音翎靈這道又輕又柔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也與今日江麵上,那穿越溟濛煙霧而來的空靈之音點點重合,終得以徹底聯係在了一起。
見她當下這般有禮有節的模樣,淩池盡唇畔漾開些笑意,不知為譏誚、還是其他,他抬手請她落座,道:“偏巧,識得。你想問些什?”
音翎靈一笑。弟子大了,果不然,成熟了些。
音翎靈這般想著,施施然道謝入座,雖然她的心中再無所多餘的顧慮,麵上還是做戲做全套,佯裝出一副受之不起的模樣,低頭撥弄著平攤於皓腕上的藥帕子,怯然低聲道:“不敢麻煩聖人,隻得略略打探。比方說……他此職費心與否?”
“不費心。”
“俸祿佳厚否?”
“不缺。”
“那些同僚,關係好打點否?”
“不難。”淩池盡補上一句,“為仕者,基本於此,不欲如此。”
音翎靈好似沒聽見他後半句,想到什,一雙漂亮的水眸染上明顯的擔憂之色,繼續道:“聽聞他曾戎馬沙場,歸來負傷否?”
上一世,音子銘凱旋、二人還未團聚,一道狀書,音子銘下了大牢,她禦前諫言,一念之間生離死別,最後一麵也未見到。
她與淩池盡對視,對方幽清、卻同時深沉得難辨其情緒的眸子,正也毫不避諱地回望她。
過了一會兒。
“你心悅他?”
聚精會神等待回答的音翎靈一愣。
……
……?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細眉一蹙。
他為何突然問這個?
她略帶審視地,看一眼淩池盡那張若無其事的俊靨。
淩池盡放下琉璃藥碗,掀起眼瞼,那雙眸子失了眼簾與長睫的覆蓋遮蔽,看向她的眸色實在清清無雜質,並無一絲八卦、打探、好奇的顏色,隻有少年人清蘊得有如澈水般的純氣。
見她懵怔,淩池盡繼續道:“是嗎?”
此刻,音翎靈心底,正以她所了解的那個淩池盡的思想來推論,盤算著長大後的他這時到底會在想什。總不能是惡劣戲言,按說實在不像。
孰知淩池盡站起身來,徑直走過來,兀自坐在了她對麵,清而冽的語聲帶了些肯定:“你是熠勇候爵府二小姐。”
“言怡……”似乎記不住名字,淩池盡若有所思地回憶。
姓甚名誰都說道出來了,音翎靈再不承認,也隻得折服於言怡霧人盡皆知的貌色、或是亦人盡皆知的如何喜歡音子銘,悻悻然道:“回殿下,是。”
一直杵在一旁看戲台子般的小宮人,聽到此,望向音翎靈的神色生出了幾分訝異。他腦海中閃過一些明黃耀眼的詔書邊角,許是聖旨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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