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萬籟俱寂。

    姒樂忽有所感，鬆開阿崎聲的手，朝門邊走去。

    打開門，外麵一片寂靜深夜。地上積雪倒映著天邊月色，空無一人，隻有一長串腳印延伸向遠處的霧林中。

    姒樂順著腳印，沉默地往林中深處而去，每一步都留下腳印，與地上已有的並成雙重命線。

    四周冰四處積掛，天地間安靜極了，隻有踩在積雪上些微的沙沙聲響。

    沒多久，他腳步停住，靜靜地望著那個立在冰枝雪掛下、眼神剔透孤傲如一捧寒冰的少年。

    少年穿著白毛領上衫和下褲，穿著靴子，外麵披著自己做的雪鳥羽衣，黑發束成馬尾，垂披在身後，與挺拔身軀一起站成不屈的靈魂。

    他一直在觀察著姒樂，姒樂也看著他。

    兩人都沒說話，與他們當年初見之景大相徑庭。

    終於，姒樂道：“是你讓祝冬羽傳信給我？”

    少年沒出聲，隻是凝望著他，眼神漸漸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情緒蕪雜至極，無法言說。

    然後，那些複雜就盡數煙消雲散，化為了一種真心的慰然與欣賞。

    少年聲音很幹淨，像雪花落下：“你現在……變得，很厲害了。”

    姒樂沉默地看著他，視線落於身前一處雪色，道：“還沒謝謝你。”

    “不用謝。”少年道。

    姒樂目光又落至他身上，“你可知自己的真實身份？”

    少年點頭，“我是他的，肉身容器。”

    姒樂道：“如何知曉的？”

    少年道：“他們想將我殺死，取肉身，首領不同意，巫鹹國說要建國，用天音謀利，表示誠意，首領答應了。”

    少年停頓了下，他說話似是要把每個音節發聲清楚，帶著一種玉片擊石的節奏感，“然而，他們已動了殺心，巴部落不聽話，那就全滅了好了，反正我是逃不過的，公子藏……保我，用幸存族人威脅，我……答應了。”

    姒樂不語。

    “我入宮後，不聽話，送我去教化峰，他跟我說，他手下那日在山下抓到了一個女人，會放火，所以將她淹死了。”少年眉目罩上寒霜，寸寸凍人入骨，“然後我就……對不起。”

    就徹底放棄了。

    姒樂明了他的話外之意，笑得有些不盡如人意，“誰又能夠一直永葆天真呢？我也好不到哪去。”

    “你現在，很好。”少年說，“我想確認，我當年保護的孩子，我隻是，想看一眼。對不起。”

    姒樂笑容散去，輕聲說：“放心，我已替你報仇了。”

    少年伸手摸了摸自己頸間，那墜了一枚羽毛玉墜，他手指摸過，再放下來時，手中便捧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羽衣大氅。不知耗費了多少羽毛才能製成。

    “我知道，你，愛惜動物。”少年捧著向他伸去，“送給你。”

    姒樂倏地低下頭去，再抬起頭時，臉上沒有淚水，眼圈卻紅了，他走上前，抬手接過羽衣大氅，低聲道：“多謝掛念，我很好。以後隻為自己做……好嗎？”

    少年眉眼自然彎合起來，笑意純然又乖巧：“好。”

    姒樂一手托著大氅，一手騰出，摸了摸少年的頭，又拂去少年肩上的一點雪沫，“回吧，別讓他擔心。”

    少年近距離看了他好一會兒，姒樂忽然想到，這人是見過他真實容貌的。在他十二歲那年。

    少年無聲走了，不似來時留下腳印，他輕飄飄得簡直像個雪中精靈。

    姒樂在原地站了許久，將羽衣大氅收入銀環中，指尖落在身前霧的枝上，涼意沁人，讓他神思清醒。

    有人從身後環抱住他腰腹，清冷而蠱惑的熟悉香味覆蓋而來，姒樂僵硬的身子立時放鬆下來。

    姒樂低聲喚道：“阿崎大人。”

    阿崎聲沒說話，隻是將他抱著，微微偏頭，鼻尖蹭了蹭他的側頸，不動了。

    大片黑發散落覆在姒樂半邊肩膀上，如緞子般十分美麗。姒樂撫了撫他的發，轉過身，也將阿崎聲環腰抱住，側頭吻了吻阿崎聲未懸耳飾的耳垂。

    這才發現阿崎聲隻穿了一件簡單紋飾的單薄白衣，肩上自腰間隨意纏著墨色雲紗，而且還赤著足，溫熱體溫源源不斷傳過來……姒樂有點忍不住想將他抱起來，趕緊送回石屋。

    阿崎聲在他耳畔輕笑，音色尤其惑人，“莫擔心，我誕生之地在白民國雪山，不懼冷。”

    姒樂聞言，輕“嗯”了一聲，抱緊了他。

    他們安靜地相擁了會兒，姒樂心中卻在想著一件事，低聲問他：“您為何醒了？”

    似乎每回自己心緒波動厲害時，阿崎聲都會察覺，然後及時醒來陪在自己身邊。

    阿崎聲卻沒回答他，倚著他的肩膀，胸口慢慢起伏著，呼吸漸緩，似乎又要沉睡過去。

    他們回到石屋，屋中一片薄薄的昏暗，爐中火炭猶暖，牆上油燈卻暗淡，四周蒙上一層朦朧的夜色輕紗。

    阿崎聲將他抱上床，接著自己也上來，將他摟在懷，略低而淡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睡吧。”

    姒樂看著他陷在夜色中的半張臉，以及微闔的眸，思緒如流水般起落綿延，一直遠去，遠去，沒有盡頭……

    巫抵會沒傳信給他？姒樂如此想著，微垂眼皮，說：“阿崎大人，您想回氐羌部落？”

    阿崎聲有一會兒毫無動靜，隨後睜開眼視他，眸光淡泊如秋水，又漆黑如深沉夜幕，無星無辰。

    他比柳銀平靜太多了。經年歲月流淌於他眸中，他渾然不介意會打破什規則。

    姒樂想，他眼下在忍受痛苦，怎樣收尾不行呢？立即傳音讓巫抵帶著東西過來不是更可，全看他會不會這樣做而已。

    靈山十巫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呢，悠悠歲月眾多過客中的一個？姒樂甚至不會懷疑他會任性恣意到直接毀約，這是他瘋狂無端的一麵，隻是在他麵前表露得很少，一如自己。

    音樂能夠傳達的情緒不知凡己，因此而誕生的樂神會缺少任何一麵？不，不會的，所有的人都是他，他會是所有人情感的歸處。

    他不認為自己都收到了巫抵的傳音，而阿崎聲作為約定收尾的人會不知曉，可是阿崎聲一直未提，黑夜鬼境之後，仿佛所有事情都被中斷。他也知道，若他就這樣逃避下去，不管什局都無法將他框住，隻要他置之不理，不看，不聽，就沒有什能真正奈何得了他，可是……

    姒樂眉峰微蹙，頭抵在阿崎聲肩上，不說話了。

    他感覺到阿崎聲牽起他一手，兩人掌心相合片刻，阿崎聲輕聲說：“他尚未召喚我，仍有留戀之意，不急。”

    姒樂分開一點，去看自己的手心，那有一句淡金色的古老紋語光芒漸隱，最終沒入皮肉之下。

    姒樂問：“是什？”

    阿崎聲說：“可召來乘黃神獸。”

    “我知道了。”姒樂默了會，也輕聲說，“您睡吧，若需要，我會帶您過去。”

    阿崎聲看著他，唇瓣輕觸了觸他的額心，旋即將他圈在懷中，閉上眼。

    姒樂緩緩撫摸著他的脊背，那每一寸線條都得天地偏愛，每一寸血肉都是神明化身，一切的一切……讓他愛得不得了。

    姒樂垂下眼皮，然後他笑了笑，又慢慢落下，最後微抿唇，壓下眼底濕意，低頭蹭了蹭阿崎聲沉睡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