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承南柯夢(10)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季歲子 本章:第18章 承南柯夢(10)

    按照裴枕書最初給予的方案,她可以和許雲聲個人簽訂合同,私下轉賬匯款,不開發/票,也就是瞞著省昆私下賺外快。許雲聲當然不敢這膽大包天,他老老實實地找謝主任商量,謝穎倒沒有過多反對,笑言:“隻要代老師放人,我有什不肯的。”

    許雲聲臉上的笑意瞬間淡了下去。

    若要在絡搜索“許泊舟”詞條,得到的介紹必是:出生梨園世家,祖上七代皆為京昆名角,祖母代憶蘭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著名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工旦、貼,現任南江省昆劇團副院長。受家庭文化氛圍影響,許泊舟六歲起即學習昆曲,十六歲在省文/化/廳的安排下拜師孟祺……

    他的背景在業內看來不可不謂之顯耀,家族人脈的鋪墊使他的演藝生涯始終一帆風順,多少若論資排輩十幾年後也未必能輪到的重要演出機會通通給了他,他成為省昆最出名的“關係戶”。

    十六歲那年師父孟祺恩賜他“泊舟”二字作為藝名,是祖母的願景,寓意“學戲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看似要督促他努力練功,許雲聲則心如明鏡,知道祖母是不喜他原本的姓名。

    許雲聲原名雲聲,隨父姓。出生前父親在邊疆執行任務發生意外,不幸犧牲,娘家長輩勸母親引產:“才七個月,打掉還來得及。他們雲家好幾個兄弟,又不會絕後。倒是你,一個寡婦,想把下半輩子都賠進去嗎?”

    母親性格剛烈,哪肯答應,她發誓一定要將這個遺腹子生下,撫養成人。長輩被氣得不輕,摞下狠話:“你不要後悔,將來我們可不會幫你洗尿布。”

    “行。”母親點點頭,“我便是上街討飯,也絕不找你們幫忙。”

    母親說到做到,從待產到入院辦手續,再到出院回家坐月子,都是孤身一人。他們住在部隊家屬院,老式的筒子樓,爐灶搭在陽台,據說四鄰曾見母親把孩子綁在身前,虛弱地給自己下麵條、晾衣裳,行動時腳步踉蹌,是虛弱到了極點。

    父親生前所在的部隊並未虧待這對孤兒寡母,給予他們烈士家屬頭銜還有撫恤金。但可以想象,這種生活到底艱辛無比。他的母親年輕時據說是大美人,引來許多好心街坊為其介紹再婚對象,其中許多還是初婚,條件不錯,甚至不介意帶著他這個小拖油瓶一起生活。隻是母親十分固執,不僅要帶著他,更堅持婚後不再生育,這才使許多人望而卻步。結婚是為了娶妻生子,留下骨肉血脈,白白養育一個外姓人?那和戴綠帽子有甚區別。

    後來母親通過朋友介紹,在他三歲時帶著他改嫁許家。他的繼父是位省昆劇團的演員,工花臉,在那個戲曲近乎被掃進垃圾堆遺忘的年代,省昆全年演出量不足百場,繼父空有編製,卻收入微薄,並不能給予他和母親富足無憂的生活,但繼父承諾,將視幼子為己出,絕不逼迫母親再生兒育女。

    按照母親的意願,雲聲依舊保留了生父的姓氏,更名為“許雲聲”,這引起他名義上的祖母代憶蘭的極大不滿。兒子鬼迷心竅要娶一個寡婦便罷了,還帶回一個拖油瓶,帶回一個拖油瓶便罷了,還決意不再生育,這幾乎是指著鼻子告訴她“你們許家要絕後”。

    代憶蘭的憤怒可想而知,加之母親是從不肯委曲求全的性格,婆媳關係絕無可能融洽,那幾年繼父與祖母幾乎斷絕來往。許雲聲稀薄記憶中僅有的幾次家族團聚,均是以歇斯底的大吵而終結,祖母也曾指著許雲聲的鼻子罵:“哪來的小雜種,滾出去!”他躲在繼父懷中瑟瑟發抖,被嚇出滿臉淚痕。

    童年的許雲聲對祖母的印象恐怖如斯,他體弱多病,常不能去幼兒園,母親又忙於工作,不敢請假。繼父便帶他去劇團,他坐在高高的圓凳上,翹著小短腿,眨著撲棱棱的大眼睛旁觀一眾演員的排練,用作道具的喜神,內打著補丁的戲服,令人眼花繚亂的水袖功,他對一切都很感興趣,偶爾也跟著唱:“春風上巳天,桃瓣輕如翦,正飛綿作雪,落紅成霰。”咬字發音有模有樣。

    祖母屬省昆劇團管理層,偶然經過,慧眼識珠,當即認定他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不再那討厭他,甚至提出要帶他學戲。他的生父職業是軍人,母親理所當然地想保家衛國的軍人要比戲子頂天立地得多,希望他能子承父業,最初並不願意讓他入梨園。隻有繼父試圖化解日益惡劣的家庭關係,哄代憶蘭開心,“當個興趣愛好培養,趁機學些音律總是不錯的。”這千勸萬勸,母親總算鬆了口。

    祖母帶他去見一位年過耄耋的大前輩,量身形,觀眉眼,看手掌,聽嗓音,許雲聲一動也不敢動,覺得自己是待價而沽的白菜,或者胡蘿卜。待前輩點頭,欣喜道:“果然不錯。”祖母掩不住的得意:“我就說嘛。”

    他那年六歲,打從一開始學得就是小生,從未轉過行當。“你給我記住,巾生唱好了,是能成為角兒的!”祖母的訓斥極為嚴厲,他不敢怠慢。正式學藝不比在省昆劇團旁聽,有興趣了才咿呀哼兩句,他需要每天天不亮就站在院子吊嗓子,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蚊蟲撕咬他裸/露在外的肌膚,雪花在他發梢逐漸融化,蹲馬步,翻跟鬥……連學校的同學都湊過來好奇問:“許雲聲,你將來真的要去學唱戲啊?”

    他的同桌是個紮馬尾的女孩子,性格古靈精怪,名字也很獨特,叫梅琳。中文版《哈利波特》發行後,班級一度流行“梅林的胡子啊”作為口頭禪,她也不惱,笑眯眯地反駁:“我姐姐說,女孩子不會長胡子,誒,對了,你們戲曲那個胡子長長的道具叫什啊?”

    她忽然扭過頭來問許雲聲,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窗外紫藤正盛,同學們在走廊嬉笑打鬧,許雲聲覺得自己一定羞紅了臉:“髯口。”他怕她不認識,還特意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那兩個字。梅琳很高興:“謝謝你教會我一個新詞。”

    他們住在同一條街,結伴上學放學,早晨許雲聲在院子練功,梅琳就站在院門等候,也不催促,隻負責在精彩處時鼓個掌。待他背起書包跑出去,梅琳遞給他一個保溫杯,愁眉苦臉道:“拜托,拜托,幫我喝了吧。”

    “又是西洋參茶?”

    “嗯,也不知道我媽媽最近怎迷上這玩意,堅稱喝它能強身健體。”

    一如最尋常的青梅竹馬,許雲聲曾天真以為,他與梅琳的同窗生涯還很漫長,小學、初中、高中,若運氣好的話,也許大學都能考進同一學府。然而,十二歲那年小升初的暑假,他的母親偶然便血,以為是痔瘡,去醫院檢查卻是腸癌,晚期。當天便辦了住院,準備手術,可惜回天乏術,癌細胞早已擴散全身。

    母親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七月的詩篇剛剛潤筆待寫,她便油盡燈枯,幹瘦的手掌撫上他的鬢角:“雲聲啊,你往後便真的是寄人籬下了。要乖,要聽話,不要惹爸爸生氣,更不要惹你奶奶生氣,認真學戲,知道嗎?”

    母親之前一直不願意他學唱戲,認為這是一條不夠光明的前程,彌留之際卻叮囑他要好好學戲。許雲聲拚命點頭,哭紅了雙眼:“我一定、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母親欣慰地笑了,眼神漸漸潰散,隻餘低喃:“真對不起,要把你獨自留在這世上……”

    葬禮後餘薑迎來遲到的梅雨季,整座城市清清冷冷,淅淅瀝瀝,悶熱且沒有出口。許雲聲的生日在六月,他忽然想到,當初母親坐月子的那段時間大概率是一川煙草滿城風絮的梅雨天氣吧?母親整日就籠罩在這種潮濕而陰翳的氛圍中,將繈褓係在胸前,活下去,活下去……也許,所謂雲之聲,正是指代天上的淚,塵世的雨。

    由是,許雲聲一夕成人。他沒有再去上初中,祖母以單獨補錄的方式將他招為省昆劇團名下戲校昆曲科的一年級學生,他從此遠離傳統全日製教育,遠離絕大部分人行走的道路。梅琳得知他真的不來上學了,很是傷心,還給他送過一張自製賀卡:“祝你大紅大紫,成為梅蘭芳一樣的大師!”那會他們都還年幼,京劇昆劇的區別都不大分得清,不過許雲聲並不介意,京昆本一家嘛,他的目光停留在署名上:merlin。刻意練習的連筆花體字,m寫得又大又圓潤,許雲聲將那張卡片細致珍藏。

    他成為戲校最刻苦的學生,哪怕摔斷腿也要拄著拐跑來教室學曲牌,老師同學都驚歎於他的努力,背後暗暗議論代憶蘭是否將這稚孫逼得太緊了。而許雲聲無動於衷,他才十二歲,人生可走的路就隻剩一條,他的未來不存在任何驚喜和意外,一眼便可以望穿到盡頭。“巾生唱好了隻可以成為角兒的”,他沒有別的選擇,必須、也不得不成為角兒。

    命運之神眷顧了他,2010年省昆重排大戲青春版《南柯夢》,年僅十八歲的他被挑選出演男主角淳於棼。有人眼紅,說這是代憶蘭有意偏袒,但省昆確實找不出比他更出眾的年輕演員。演出安排在人民大會堂,大獲成功,成為昆曲熱度重燃的一個公認轉折點。演出結束後梅琳特意送上花束,她是專程飛來北京觀看首演的,這些年他們依然保持著友誼,以及誰都沒有戳破的懵懂情愫。梅琳眼含熱淚,激動地說:“雲聲,你太棒了!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要出國留學啦——我收到了offer!”

    燈光下的梅琳臉色白皙,素麵朝天,依然紮著長馬尾,隻是個頭躥高了許多,許雲聲靜靜望著她,演出成功帶來的滿滿興奮感不知為何消失殆盡,他怔怔地,渾身血液緩緩凝固,愣了許久才結巴說:“好啊,很棒啊,恭、恭喜你。”

    祖母在與各位領導寒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他沒有讓她失望,他並無許家的血緣,卻冠上許姓,為這個京昆世家帶來足夠的榮耀。許雲聲捧著那束花,隻覺得四周黯淡下去,周圍人都好似遠去了,嘈雜聲也帶著回音。

    悠悠天地,廣袤山河,他竟是如此孤獨。

    許雲聲自打那時起便明白,孤獨是他與這個世界相處的唯一法則。他沒有親人,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繼父和祖母永遠不會理解他。萬幸祖母並不知曉許雲聲答應裴枕書背後的種種複雜心緒,為了那一抬眸間的驚豔,為了見證一代學閥的氣急敗壞,為了梅琳的悲憤與哀哭,為了為了接近陸梓君那個所謂的大明星……

    代憶蘭隻覺得這次合作方式不錯,對方說了許多諸如流量轉化、病毒式傳銷的術語,她聽得雲霧,似懂非懂,但覺得很有道理,昆曲需要熱度,和關注度。他們以省昆劇團的名義和陸梓君工作室簽訂合同。許雲聲這才知道與明星合作是多複雜的一件事,他們專門拉了一個微信群,一條條核對權益:錄音日期地點、最長錄音時長、後續版權歸屬、宣傳配合、食宿規格……裴枕書似乎24小時住在微信上,時刻秒回。

    陸梓君工作量爆滿,行程繁忙到令人難以置信。裴枕書一開始就聲明:“整個四月都沒有時間。”

    省昆負責對接的女同事很意外:“不會吧?18、19、20三天呢?一天也沒有空?”

    裴枕書手速飛快地解釋:“是,劇組隻給了梓君四天的假期,18號他還在巴黎拍雜誌封麵,19號一天都在飛機上,20號上午給共青團錄個公益短視頻,下午要在香港參加品牌線下開幕式,21號回組。”

    女同事又問了幾個日期,最後得出結論,陸梓君實屬勞模,全年無休。許雲聲全程隻在微信群中潛水旁觀,至此也不得不咋舌:這樣的工作強度換作普通人怕是沒幾天就得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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