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賀師妹。”木千的聲音溫潤如清泉,麵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身姿挺直倚著殿門而立,神情平靜,還是明賀記憶的樣子。
隻是她卻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個記憶。
是浮雲宗的真傳弟子木千,還是黑風盟的人族叛徒。
明賀睜著眼睛看著眼前一身黑衣的青年男子,低眸恍惚間又記起最初在浮雲宗藏書閣前見到他時,他好像是穿一身素白道衣的,皎潔純良到有些呆滯,似是一個道癡。
可是現在……
她閉眸心神有片刻的起伏震蕩。
眼前的青年黑衣溫潤氣質不改,還是青山明月般的清澈明朗,可是他的氣息卻透著血腥和暴戾,那是一種渾濁不堪的戾氣。
天元境巔峰的修為展露無遺,但那些不是屬於他自己的修為。
異族血烈丹,他一定也是服用過的,不然,怎可以取信於遊翎、取信於黑風盟、取信於異族嗎?
那日東域瀑布之後的石洞,一地血色焰火、硝煙彌漫中,原來不止她的八個師兄師姐葬送了道途。
明賀握拳,傅遙說過的話開始一遍遍在腦海回響:“丹宮假死丹,道途盡毀,再無望人王之境。”
浮雲宗的八位師兄師姐服用過洗塵丹洗去與浮雲宗主合謀的記憶,所以在那方洞府麵的一切反應,他們的憤怒和震撼都是真切的。
服用洗塵丹之前,他們就服用過假死丹。
所以,他們可以活下來,加入九天閣,藏身黑暗,保護人族,保護她。
可是,血色焰火跳動彌漫灼燒經脈和血肉之軀的痛苦也是真的。
他們的痛苦是真的,那木千呢?
執劍對準同門時,他是什樣的感受?被同門誤會怒目相對、視為叛徒,又是怎樣的痛心疾首呢?
師兄師姐葬送了道途,此生無望人王境上不了諸天戰場,木千其實也是如此。
但是他們彼時已經沒有生命危險,藏身黑暗代表著另一種安全,可是眼前的青年呢?
遊翎和異族都不是蠢貨。
就算她已經知道異族狩獵堂的堂主魏柔是站在人族這邊的,可是要瞞過遊翎並不容易。
在生死一線間爬起來的魂族嫡係到底有什手段,誰也不知道。
而曾經的魂族,是可以控製修士心神的,就像東域第二州定康城白玉樓的拍賣會上,白夢皎控製她心神以一萬靈石拍下她那樣。
明賀睜開眼睛眸色微微顫抖,想著血河殿再見時一身肅穆的青年,想著暗室之內被挑斷手筋廢掉劍道的痛苦,想著蒼蘭山上得知真相的震撼,眸子有輕微的濕潤。
“這道傷疤……”明賀嗓音低沉有些不知所措。
青年俊秀的麵容被醜陋而猙獰的傷痕劃開,將原先的溫潤如玉悉數毀去,可是他勾唇笑起來時,又好像明月清朗。
像一輪有缺的明月。
“這是為了取信盟使。”木千淡笑回答。
遊翎的城府深沉不可測,所以,除了異族那位殿下,她其實誰都不信。
自然也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木千眼神閃爍,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也是在這方大殿內,他單膝下跪一身血色,聽見一道冷冽透著寒涼的聲音:“抬起頭來。”
彼時他心神一頓,抬眸對上一雙黑色如墨的眼睛,眸底都寫著洞穿和了然。
那時他真的以為自己危在旦夕。
死亡倒是沒有可怕的,就是可惜這盤天地棋局還沒開始就要告終。
心神顫抖,拳頭控製不住地想要攥緊,木千憑著堅定的意誌才表現得滴水不漏,然後聽到了身前高高在上的黑衣盟使譏誚的笑聲:“你有興趣來我手下做事嗎?”
當時他鬆了一口氣,覺得遊翎沒有看出來。
如今想來,恐怕並非如此。
眼睛。
他的眼睛隻怕早已暴露他自己。
他學不來遊翎的猩紅深沉,因為他始終不曾經曆過真正的絕望。
師尊是人族叛徒的身份被揭穿後,浮雲宗的同門看他的目光含著恨屋及烏的嘲諷,可是並不是所有同門都這樣。
即便是明賀師妹,也曾經毫無保留地相信過他。
所以,他站在黑暗,一顆心也是向往光明的。
這一點,或許從他踏及這方大殿開始時,遊翎就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卻不處置他,甚至給了他在黑風盟內至高無上的地位,為什呢?
木千看著空氣中殘留的最後一抹血色,唇角勾起了笑意:“一道傷疤換一座天地,很值得。”
“況且,我也有我自己的條件啊!”他看著明賀低眸沉默的樣子歎了一口氣,下一刻眸底有興奮期待浮起:
“宗主問我願不願意舍棄道途、潛伏黑風盟,我跟宗主說,我的條件是浩然劍道。”
青年眉眼飛揚,周身氣息歡快雀躍,將原先的血腥渾濁都壓了下來,“師妹是知道的,我很向往浩然劍道。”
他彎著唇還是從前的模樣,笑如朗月入懷,立如芝蘭玉樹。
明賀卻是眨眨眼,隻感覺麵容上有些許冰涼,心情緒沉悶。
浩然劍道。
木千曾經最向往的劍道。
一點浩然氣,千快哉風。
“師妹不相信我可以領悟嗎?”木千朗笑一聲麵上有自信,也是久違的少年意氣,“就算異族血氣入體,隻要向道之心堅毅,為什不可以進階呢?”
“我從來就沒覺得修行道路是可以被什局限住的。丹宮的前輩們都說,假死丹會斷絕道途,異族血烈丹也會奪取修士血氣,無望人王境。”
“可是我始終相信,我的路怎走,隻有我自己才說了算。”
“明賀師妹不也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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