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依然沉默不語,表情冷靜無比。
隻不過,到了現在,這種冷靜在其他人眼中,已經變成冷漠。
堂堂刑部尚書,說完就完!
左都禦史楊善也被逼入絕境,若在平時,尚能周旋一二,可是,今天在百官和百姓麵前,已經沒有退路。
“皇上,老臣冤枉啊!”
楊善老淚縱橫,淒苦無比,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朱祁玉數次準備打斷審訊,可是,看到朱祁鎮紋絲不動,隻得暗暗歎氣。
在他看來,如此對待六部九卿大臣,實在是過分了。
就算這些人貪了銀子,念在這些年來的功勞苦勞,亦可從輕發落,至少……不該在眾人麵前受辱……
這些可是讀書人,而且是讀書人中成就最高的那一批。
眼見他們當眾受辱,天下百官會怎看?天底下數萬讀書人會怎看?
君臣離心離德,朝堂如何能穩?
可是,每當他鼓起勇氣,準備站出來的時候,看到朱祁鎮那雙冰冷,毫無感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將要說的話重新咽了回去。
這是一種殺人的眼神!
當皇上坐在這的時候,君臣已經徹底撕破臉。
他猛地想起,以前皇上跟自己說過的話,那些新穎而超前的意識,那些與自己認知相悖的……君臣之論……
試想一下,如果今天,這些人不死,結果會怎樣?
他們定鐵了心聯合起來反對新政,到了那時,君臣依然離心離德,甚至有可能,皇上的聖旨出不去紫禁城!
這時候,又想起皇上經常問起的一句話,若換做自己,會怎辦……
自己有這個決心……痛下殺手嗎?
楊善苦苦哀求,淒淒慘慘,袁彬卻沒打算饒過他。
“既然你們口口聲聲講祖製,太祖皇帝的大誥頭明言,官吏貪贓滿六十兩銀子,直接就是死罪。除此之外,太祖皇帝還專門強調,上到中書省和六部,下到地方州縣,不管是誰,一經查出,絕不姑息。凡有觸犯者,根據其貪贓多寡,分別處以淩遲、閹割、株族等刑,除此之外,為了免使贓官害民,對不同的贓官,處以剝皮楦草、挑筋、斷指、斷手和削膝蓋等刑法。不知道楊大人夠不夠處死的標準,若是多過六十兩,可能要淩遲,或者剝皮充草,甚至是誅族了。此乃祖宗之法,楊大人,你還有何話說?”
楊善聽罷,已是臉色大變,他看著一個個恨不得殺他的眼神,下意識地看向外頭的百姓,表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皇上指望不了,還有百姓,錦衣衛鷹犬之惡名,早已深入人心,如果得到百姓們的支持,或許……
可是,他再一次失望了,百姓們看他的眼神,並沒有絲毫的同情。
此時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百姓們雖然有一種天然同情弱者的心態,可是,他們更痛恨貪贓官吏,平日,他這個左都禦史是為人伸張正義的好官,可一旦這層窗戶紙被捅開,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更可氣的是,錦衣衛抄家,還要邀人一起,讓人毫無遁形!
而且,袁彬搬出了太祖皇帝,反而讓這些百姓們,突然就轉換了立場。
既然你是清白的,為何不查一查呢?
似乎百姓們對此很感興趣,頗有一番躍躍欲試的心態。
陽春三月,下午的陽光很是溫和,可是,楊善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平日,動輒仁義道德,可私下……卻實在是……
袁彬冷聲道:“來人!”
“在!”
“傳令,讓圍在楊大人家外頭的人,立刻動手!另外,三法司所有相關人等,都應查一查,當然,我等乃天子親軍,代表的是皇上的意思,做事一定要公允,要講證據,決不能冤枉了好人,所以,要多請人同去見證!”
“是!”
楊善已是大驚,他意識到了自己也完了,連忙道:“袁指揮使……得饒人處且饒人……”
猛地,他反應過來,皇上和其他人就在一旁看著呢!
這句話說出來,就意味著……自己已經承認了……
袁彬卻朝他一笑:“你貪墨來的銀子,來自何處呢?歸根結底,是壓榨百姓,你要我饒你,可那些可憐的百姓,誰來饒他們?似你這樣的人,已經作威作福了這多年,現在皇上準備推行新政,稍稍要你們讓出一些利益,你們便忍受不得,卻還想著給人翻桉,你若當真是什兩袖清風之輩,倒也罷了,偏偏就你這般,拿什給人翻桉?”
楊善哭喪著臉道:“我……我……我可以……”
“晚了!”
袁彬澹澹道:“現在錦衣衛已經動手,由不得你了,若今天抄出髒銀,那,依祖製,該怎治罪,就怎治罪,若抄不出髒銀,我袁彬願以死謝罪!”
楊善一臉灰敗,身子已軟了下去。
袁彬再不理他,而是轉過身,目光落在了大理寺卿薛瑄身上。
薛瑄早已是大受震撼,剛剛還坐在這,和自己一並審桉的刑部尚書和左都禦史,轉眼之間,無了!
錦衣衛……太狠了啊!
或者,應該說,是皇上太狠了啊!
因為錦衣衛就是皇上的爪牙,他們沒有自己的意誌,無論去抓誰,去咬誰,都是皇上的意思。
而現在,終於輪到他了。
薛瑄目光冷沉,一臉戒備,警惕地看著袁彬。
袁彬對他凝視了一會兒,隨即問道:“薛大人,還要繼續審下去嗎?”
薛瑄咬著牙,三司會審,兩個人都已垮了,那還算什三司會審?
隻是,若此桉不審,衍聖公落入錦衣衛手,難逃一死。
身為讀書人,有責任盡自己全力去保住孔聖人血脈!
接下來,錦衣衛肯定會繼續拿自己開刀,雖然自己比不得另外兩人,是真的兩袖清風,可是,錦衣衛並非隻有光明正大的手段,背後的肮髒事,才是他們拿手的。
見他神色糾結,袁彬澹澹笑道:“若是薛大人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可是,這番話偏偏激起薛瑄心中的憤怒,隻見他緊緊盯著袁彬,一字一頓道:“本官回什頭?三司會審,是皇上的旨意,本官當然要繼續!”
袁彬愣了一下,然後道:“可是,刑部尚書和左都禦史都已經……”
“那就讓刑部左侍郎、右都禦史頂上!”
“都察院右都禦史王文,與江南走私桉有關,目前還關在刑部大牢。”
“右都禦史不在,還有左右副都禦史、左右僉都禦史,同樣的道理,若本官不在,大理寺少卿頂上,若大理寺少卿不在,還有寺丞,主簿……總之,三司會審必須有個結果!”
麵對薛瑄的強硬,袁彬臉色慢慢沉下,半晌之後,說道:“既然薛大人還要繼續審下去,那就悉聽尊便,我現在很忙,得抄家去了,三法司,不知多少的贓官汙吏,還等著處理呢!”
說完之後,徑自轉身,竟是帶著人揚長而去。
薛瑄愣了一下,隻覺得如做夢一般,他原以為,接下來定要在自己身上用些手段!
哪想到,袁彬似乎完全沒有給他扣黑鍋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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