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並不是故意要找茬,隻是有感而發。
這是一種刻在骨子的鄙視鏈,秀才鄙視童生,舉人鄙視秀才,進士鄙視舉人,庶吉士鄙視進士。
對於夏文暉這種讀書讀到一半,跑去經商,張口閉口利潤幾何,在陳榮眼,更是發自內心地看不起。
若是往常,依著他的脾氣,幾乎要指著對方鼻子罵了。
今天看在皇上的麵子,隻是不屑地滴咕了兩句而已,卻沒想到,那夏文暉居然出言頂撞,甚至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
你是什東西,竟敢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且不說我是一任知府,你是平民百姓,隻憑著你我二人的功名,一個登堂入廟的進士,一個半途而廢的秀才,教訓你幾句,那都是看得起你!
於是,他黑著臉說道:“老夫說你開口言利,令先祖蒙羞,有什不對嗎?”
“你不言利嗎?”
夏文暉幾乎想都沒有,便反駁道:“敢問這位大人,若不言利,誰來供養著你錦衣玉食?又如何聘請名師,金榜題名呢?”
“若不言利,朝廷的俸祿多少,想來大家都是清楚的,那大人何以能吃飽喝足,還有閑心,在此高談闊論呢?”
“大人分明占據著天下最大的利,轉過頭,卻又恥於言利。就好像一個人非要進食不可,卻偏要恥於庖廚,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嗎?”
夏文暉雖是一名商人,卻別忘了,他也是讀書人。
若論舌戰,誰怕誰啊?
放在以往,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自然遙不可及,可現在不同了,皇上開新政,改科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以前那套規矩不好使了。
現在這世道,需要的是有本事的人,而不是那些隻會高談闊論的清流。
更何況,我夏文暉是書香門第,官宦之家,我祖上發跡的時候,你還沒生出來呢!
論人脈,論家望,我夏文暉即便是個秀才,也未必就比你差,憑什受你的羞辱?
陳榮萬萬沒想到,不過是隨便踢了一腳而已,竟然踢到了鐵板上。
眾目睽睽之下,頓時老臉通紅。
不遠處,朱祁鎮則是停下腳步,臉上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曹鼐默不作聲,看不出是什態度。
隨行的幾名當地官吏則奉行著槍打出頭鳥的原則,默不做聲,他們都在觀望,等著看陳榮的反應。
事已至此,陳榮已經沒有退路,隻好說道:“作為讀書人,張口經商,閉口言利,竟還大言不慚,我倒想問問,你讀的什書?這個秀才又是怎考上的?”
夏文暉麵帶微笑,不卑不亢,說道:“學生自幼讀的四書五經,乃聖賢之書,不過,自從朝廷開新政,卻發現隻讀四書五經是遠遠不夠的,最近又學了很多新東西,如果大人有興趣,學生可以送大人幾本。”
陳榮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既然讀了這多聖賢書,你倒是說說,哪位聖賢教你打擊士紳了?還是說縱容泥腿子們,將地分了?”
曹鼐聽完,眉頭微微皺起,因為這番話已經隱隱有些針對新政了。
說白了,新政就是為了革除朝廷養士帶來的土地兼並,以往士紳可以少繳稅,甚至不交稅,現在則不同,手土地越多,交的稅越多。
夏文暉冷笑道:“不過是土地買賣,一個要買地,一個要賣地,怎到了你的口,就成了強取豪奪?至於你說的分地,乃是朝廷新頒布的攤丁入畝之策,學生認為非常好,能者多勞,誰家的地多,誰就多為陛下和朝廷分憂,有何不可?”
“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上心係天下百姓,改善民生需要錢糧,我等都是讀書人,自當曉得報效君恩的道理。為何到了大人口中,好似覺得官府多收一些糧稅,就成了搶奪?”
“我夏文暉隻是一名商人,尚且明白這個道理,大人則是堂堂朝廷命官,享受國恩,本該是鼎力報效,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理所當然,這才是君臣之道,現如今卻因為多交了幾分稅,便在此跳腳,敢問大人,四書五經被你讀到了狗肚子去了嗎?”
“你,你……我……”
陳榮氣急,一張臉漲得通紅,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又被夏文暉無情地懟了回去。
“還不是因為似你這樣,口仁義道德,實則卻隻想著一家之私之人,令天下人提及仁義二字,便禁不住想要發笑,似你這樣的偽君子,才讓聖人蒙羞!讀書人的臉,都被你這般的人丟盡了,卻還敢在此狂吠,生怕別人不曉得你是個隻知從朝廷牟利,卻不知圖報的跳梁小醜嗎?”
陳榮胸膛起伏,大口喘著粗氣,說實話,他很久沒有和人這般撕破臉皮激烈的爭吵了,以往都是他仗著自己的身份,單方麵輸出。
沒想到,今日遇到了一個狠人。
太狠了!
他哪知道,關於新政的爭論,在士大夫階層內部,早就已經吵得不可開交。
守舊的士紳每日痛罵新政,而以夏文暉這一批思想開明,並且開始有了新的贏利點的士大夫,則反唇相譏。
關於新政之辯,代表著新舊兩大勢力,每一個人都在絞盡腦汁進行論戰。
而陳榮在京城,是高高在上的吏部天官,就像是溫室的花朵,平日隻負責輸出,如今真的身臨其境,卻發現自己毫無實戰經驗,剛一交鋒,就被人按著頭一頓暴揍。
正麵辯論肯定是沒希望了,於是陳榮滿臉譏諷,說道:“君君臣臣,不是事事逢迎,那和奸佞有什分別?為人臣者,應當……”
“為人臣者,應當奉公守法,對吧?”
還不等陳榮說下去,夏文暉就打斷道:“可是據我所聞,你們這些朝廷命官,逢年過節,便有無數人將各種禮物送上,夏冬的時節,還有絡繹不絕的人,給你們送冰敬、炭敬。”
“敢問大人,這些孝敬,都送給了誰?這些東西,是不是利?汝等堂而皇之地享受著他人的供奉,而這些供奉,哪一樣不是下頭的贓官汙吏強取豪奪來的民脂民膏?”
“可你們呢,卻對此甘之如飴,現在你卻說不言利,又說為人臣者,該如何?現在我倒問你大人,這些禮品和孝敬,你收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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